拾月

3.

千算万算，莫雨都没料到烟会说出这句话来。
 须知他昨夜刚梦见过穆玄英，正当满心挂念，忽然从旁人口中听到那人名字，怎不教他心中一震。
 见他面色陡变，烟硬着头皮道：“少谷主莫急，并无大事。”
并无大事？
 穆玄英站得远远，暗自苦笑：若无大事，他又怎会身在恶人谷。

“你说，我听着。”莫雨拧起眉，任他心下如何焦灼，在没听到完整的消息前，不可乱了方寸。
 烟一五一十道：“几日前，浩气盟有个和穆少侠交好的公耗子成亲，穆少侠一替兄弟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兴一上头，突地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一整只烧鹅，半条羊腿，还有不知打哪摸来的十串糖葫芦。结果吃坏了肚子，一晚上跑了八趟茅房，现下还躺在床上休养。”
 ……
 “……”
莫雨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
 穆玄英亦是目瞪口呆。
 从前有人跟他说，恶人谷的人最是阴险狡诈，他们说的话连个停顿都不能信。
 那时他总想着，世事无绝对，就算是恶人谷，也不好一概以恶论之。谁知今天便见识了什么叫信口开河瞎说一气。
 先别说他最近压根没参加过浩气盟中人大婚，贪杯暴食这种事也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穆玄英摸了摸鼻尖，心虚地想，虽然他现在偶尔还是会吃根糖葫芦就是了，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烟为什么要说谎？

 这么鬼扯的话，莫雨一定不会信吧……
他心绪复杂地望向莫雨。
“哈，原来如此，”莫雨干笑道，“贪吃闹肚子而已，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都二十岁了还一顿吃十串糖葫芦……好可爱呢，毛毛。
……
穆玄英惊讶地瞪着他，居然还真信了？！

 烟偷偷舒了口气，多亏他反应敏捷，临时编出剧情瞒混过去。
“不过你还是没说，信使去哪了？”莫雨话锋一转，逼问道。
 烟脸皮一抽，果然这世上就数疯子最难对付，总会在你意料不到的地方莫名执着，让人防不胜防。

 他念头一转，计上心来，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递上前去，“见笑，这是我最近得的好物件，正打算送给少谷主。所以让信使去帮我跑跑腿，再找那行商收一个回来。”
莫雨瞥他一眼，一脸嫌弃地打开锦囊。
 却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金镂球挂件，花纹似云雾盘绕，球身还隐隐散着股古怪的香味。
 乍一见那金球，穆玄英蓦然间呼吸一痛，像是有人一把狠狠攥住他的心脏，劲道狠辣，直让他透不过气来。

 莫雨冷淡地看着手中金球，凑到眼前端详。说来也奇，这金球明明雕着镂空花样，内中漆黑一片，竟看不清内中根底。
 穆玄英一手按住左胸，满头都是冷汗。他小心地在疼痛里浅浅呼吸，直到那只看不见的手放松力道，放过了他。

“这是何物？”莫雨摩挲着球身问道。
 烟眉毛一抬，挤了挤眼，那神情在莫雨眼里怎么看怎么猥琐。
 不灭烟长老徐徐道来，“此物名为风月铃。”
果然，名字也很猥琐。莫雨想。

“风月铃，又叫好事铃。平时不声不响，除非是它的主人好事将近，才会发声作响，提醒主人莫要错过好姻缘，”烟微笑道，“少谷主男大当婚，正需此物相助。”
莫雨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眼睛。
 烟毫无惧色地回视。
 两人各怀鬼胎。
 良久，莫雨爽快一笑，“多谢烟长老有心，这什么风月铃，我就收下了。”
他手指一动，将那金球拢入掌心，告辞离去。
 等彻底看不见莫雨，烟才放心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一时泛虚。
 他不知此刻莫雨虽走，却还有一人在他房中。
 那番关于风月铃的解释，被神智回复清明的穆玄英听个正着。

***

甩，甩，用力甩。
 莫雨抡圆了手臂，死命摇晃着那个诡异的金镂球。
 毫无动静，连最最细微的声响也没，更别提他所期盼听见的叮铃铃。

 莫雨冷冷一笑，风月铃？呵，闻所未闻。
 按烟的说法，要等到姻缘将至才会响。他用的力道都能把手臂甩脱出去了，这鬼玩意还不响，那就是说他的缘分压根没到喽。
 可笑！他莫雨的桃花开在哪，还需要一个破金铃来告诉他？

 那棵桃花长在南屏山，种在落雁城，开得云霞胭红春长好，赛过灵芝仙草。
 只是他见不着、闻不得、摸不到罢了。
 信手将金球挂在腰间，他摸出那封之前还颇为自得的信，面无表情地撕了个粉碎。
 手一扬，下了一地纸墨碎雪。

 穆玄英就站在雪落处，任碎屑划过己身，悄无声息铺陈在地。
 他的目光始终停在莫雨身上。
 莫雨下手太狠了，一封信被碎得再无复原可能。
 多可惜，这信是写给他的，他却没机会看见。

 抿了抿唇，穆玄英发现自己的心态已是越来越平静。不再为眼下的状况烦扰自苦，郁郁难平。
 天意让他经历此劫，无论过不过得去，他都不会怀着怨怼之心，结果如何，他勇于承受。
 然而，要真说他万事看破，了无牵挂，那是连自己也骗不了的谎言。

***

十年前我跳过崖，摔断过腿，黄泉路口走过一遭。生死大事，我已不看在眼里。
 他面朝着不灭烟，一字一句道：那只金铃到底什么来路，我不清楚，但绝不是你所说的风月铃。欺骗他我的处境在先，送他居心不良之物在后，烟长老，有影坛主在，我本不愿与你为敌。但若是金铃敢害莫雨哥哥……
魂在剑在，穆玄英定来讨教。

 呼……
穆玄英吹了吹盖住眼睛的额发。天晓得他当时怎么想的，没跟上莫雨的脚步离开，而是留下来对着十大恶人之一的不灭烟撂狠话。
……不过这话说得再漂亮，又有个卯用啊，人家烟一个字也没听见。

“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雨冷然出声，惊得他眼睫一颤。
 幸好，莫雨的眼睛并不是在看他，而是落在别处。
 想来也是，不可能看得到我，昨晚是个意外。穆玄英对自己说。

“整只烧鹅，半条羊腿，十串糖葫芦……哼，他是毛毛，又不是饭桶，再有胃口也不可能吃这么多。”
什么话，他要是真吃了，莫雨就把他当饭桶看了？穆玄英赌气地想，全然未察关注点严重偏差。
 熟料莫雨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你四岁那年，村长给了你一只刚生下来的羊羔，让你为它起个名字好好照料。我说看那羊羔傻不愣登，就跟着你叫小毛吧，你不肯，说你又不傻，不如叫小雨。这岂不是说我才傻么，于是我就打了你一顿，你气哭了，咬了我胳膊一口。我觉得你真是欠揍，干脆再打一顿……”
莫雨得意地嘿嘿笑道：“那时候你多好玩，打不过我还喜欢招我，欠虐。”

今时不同往日，长大了的毛毛，可不是他想打就能打的了。
 不过，他也舍不得打。
 莫说是打，他皱一皱眉头，本少谷主都心疼哪。
 莫雨心下唏嘘。看来，兄弟跟那啥果然是有区别的。

“……”
真好意思啊，欺负比你小五岁的我，竟拿来当光辉历史一样讲。
 穆玄英挂了满头黑线，十分想立刻去找不灭烟收回自己放的话。
 有什么阴毒狠招，烟长老你都只管往莫雨身上招呼吧，他是死是伤，我绝对不管了！

“就因为这只羊，你跟我闹了三天，我看到它都没好脾气。”莫雨语调渐渐放缓，“后来有一天，羊不见了，你到处找都找不到，哭着来求我。”
穆玄英心中一动，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

“我带着你从白天找到夜里，走得累了，我便背着你，你在我背上睡着了。等你醒后，我告诉你那只羊已经修成了神仙，以后就在天上飞来飞去快活自在。你还真信了，一到天晴的日子，就数着天上的白云，拉着我的袖子说，那就是你的小羊。”
穆玄英不由莞尔，彼时年少，总乐于去相信美好的故事。现在他当然明白了他的小羊没有成为神仙，但那时他能很快就从丢失羊羔的伤心中走出来，多亏莫雨善意的谎言。

“其实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你的羊，被野狼啃死了，只剩下个羊头和零碎毛皮，泡在一汪血里。我不想让你看到，将你送回去后，一个人偷偷溜去把它埋了。”
听者垂下眼帘，地面上的纸屑泛着白光，些许刺眼。这就是真相，有时远比谎言残酷。

 莫雨的嗓音变得很温柔，仿佛有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平人心上的波动。
“毛毛，真相不是关键。你相信小雨毛是神仙，便许下心愿，以后再不吃羊肉，哪一只羊都不吃。”
莫雨眼神一凛，冷冷道：“所以，那半条羊腿从何说起？”

太好了！穆玄英顿时释然，我就知道莫雨哥哥最最聪明，不会上当的。
 他安心得尚早。
 莫雨接着自言自语：“信使凭空消失，烟闪烁其词，真不想被我揍，能扯的理由多得是，为何偏偏想到浩气盟的你身上。除非……他确信你真的出了事。”
穆玄英的心一下子抽紧。
 莫雨腾地站起身，按上腰间弯刀。
 穆玄英循着他的手看去，金镂球映入视线，不由倒吸一口气。

“你要是有事……不亲眼看看你，教我如何放心。你等着，我这就去浩气盟找你！”莫雨说到末处，已是牙关紧咬。
 他身子一转，朝屋门外迈出大步。

 穆玄英兀自死死盯着那金镂球，莫雨一声“去浩气盟找你！”响在耳里，不亚雷霆万钧。
 当下满脑子都是：不行，不能让莫雨看见，不能让他去！
 双脚快了意识一步，他朝莫雨前方冲去，张开双手想要挡住他。
 心乱如麻之下，他全然忘了莫雨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他拦不住才是。
……

莫雨猛地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来几时逢人面，不觉春入此间来。
 一见桃花。

 鼻尖抵着鼻尖。
 眼对着眼。

 叮铃——
叮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