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裴洛]《L.I.F.E.》13

13.



仗着占得先机,裴元比他更早骑上跨越护城河的吊桥,然后忽然停在桥中央,回首望来。很快他看得明白,城楼下的入口被拉了隔离带,不少安保人员来来回回。

两辆单车碰了头,洛风一脚踏地止住车身,抬头远眺:“看着像有人在拍戏,游客都被拦了。”

“那还进得去么?”

“进得去呀,东门走不了,我们就走南门,”脚一踢抬起刹杆,他想起来,笑了,“你还要比吗?不比了吧。”

裴元挑起一边眉,也笑了:“导游说了算,我听导游的。”

竞赛赌约就此作罢,恢复原先慢悠骑速。路过城门时,被安保拦住的几个游客冷不丁齐声惊呼,引得两个年轻人转过头去。

门楼的另一边,有群人前簇后拥地围着一个男人横穿过主干道。男人戴了副遮挡大半张脸的墨镜,皮衣外套披在肩上,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昂头挺胸,一副生怕不引人关注的架势。

已经有游客掏出手机想要拍照,却被安保阻止道不能拍,只得站在原地使劲伸直了脖子,好多看那男人几眼。

裴元收回视线,朝洛风递去个眼神:那人谁啊?

洛风摇摇头:我也不认识。

小裴大夫再次以目相询:都不认识,还看什么,走吧。

洛风一点头,脚蹬带动转轮,离开了东城门前。


一前一后骑出去好一段路了,渐渐恢复并行。隔着小半臂距离,两人眼光一对上,皆是忍俊不禁。

裴元问他:“拍戏需要这么多人吗?”比起演戏,更像皇帝出巡。

“要看是什么戏,”他好脾气地解释,“拿《王六郎》来说,主要演员就我跟你,都是新人,场景相对固定,也用不着太多人。如果是比较宏大的场面,可能光群演都得找成百上千个。”

裴元应了声,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后,也会变成那样?”

“哪样啊?”

“前呼后拥,戒备森严,走到哪都有人一眼认出来,想偷拍你。”裴元语气淡然,不带任何褒贬意。

洛风听他说完,想了想,正要说话,一眼瞥见前方一抹大红旗帜:“哎,南门到了!”


入了南门不远处,即是自行车的连锁租借点。将单车停入车行,拐过迎面竖着的那方镌刻飞花渡三字的黑色椭圆巨石,水声哗然大作。

就在巨石的背后,道边白石栏杆之外,潺潺水流漫过人工堆叠出的一层层阶梯,形成有落差感的瀑布。水清澈得能看清底下铺陈的溜圆卵石,最下方的小石潭里,沿边浸了几篓色彩绚丽的鲜花。水流花开,神涤意闲。

洛风手抻在栏杆,踮起脚朝石潭里望:“看,好多鱼!”

裴元立于一旁,背靠石栏,眼在他侧脸上转了转,先说了句“你小心点啊”,才偏过头去看他说的鱼。

石潭的一角,艳金红的锦鲤密密麻麻,全在往同个方向挤,嘴一张一合等着游客往下撒食。

洛风看够了,足跟落回原地,身一转,同样背靠石栏。

裴元不说话,只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双黑瞳清静无波。

被这么一注视,他立刻想到,之前的话题还没结束。那时没能及时回答,源于裴元提出的预想,从不在他考虑范围。这时要重拾思绪,还得再揣摩整理一回。

“我们院系毕业的学生,大部分都会继续当演员。这个职业内部的评价标准,是你演得好不好,在观众眼里可不可信。一个好演员——”洛风抬起手,食指指腹轻轻抹过右眉,自稍及尾,“——就像一个容器,他能让角色住进身体里,等到拍完了才清空自己,再让下一个角色住进来。”

他冲裴元一眨眼:“好的演员,应该让别人记住他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够不够威风,有多少人来围着转。举个现成的例子,我希望那些看了我们电影的人,能记住六郎。至于我……无关紧要。”


撒鱼食的游客纷纷离开,盘踞在一处的锦鲤四散开来。水珠溅到石潭外,红紫花瓣落下来,星星点点逐波漂流。

背倚栏杆的两个年轻人都没看到身后景致的变化。那穿着黑色文字T恤的少年静默了好一会儿:“这什么烂比喻,你就是你,别真的只把自己当容器。”

裴元侧身朝他倾了稍许:“我有预感,将来会有很多人记住你,不单单是你演的角色。你会比刚才那个人更受瞩目,等到那时候,想再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出来闲逛,就不可能了。”

少年的肩膀靠过来,挨挨他肩头:“所以呢,趁现在,赶紧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有想去的地方吗?那张凤里旅游地图上,被化妆师拿彩色圆珠笔标注的热门地点里,确实有个他感兴趣的。

凤里作为凤城影视基地的招牌大镇,当然有专供南来北往游客们的各路美食。地道老饕皆知,这儿只有三样名点,哪怕排长队也值得:一者是过桥东的麻油豆干,二者是徐娘子的薄脆梅干菜酥饼,至于这第三样嘛……

目的地眼看就要到,洛风折好地图,一抬头,布满纸鸢的风筝坊正对面,是他想寻的——

“陈记糖米糕。”

他念出那间铺子标牌上的店名,再看看前面排得见头不见尾的长队,不由苦笑:“不愧是列在推荐榜上的名店。”

裴元听他一路介绍,此时已是十分明白:“要去排吗?”

“也不是非要不可……”洛风低声说着,眼睛还在看那店面旁贴的告示。上书:为让更多远客品尝佳味,一人限购一个。陈记老字号米糕,落齿松软,回甘无穷。

“走啦,”裴元忍着笑,一手把住他小臂往队尾带,“眼都快黏到人家锅里了。”

嘴里还争口气说“没有”,人已乖乖跟着走,等到在队伍里立定,排在他前头的裴元扭过身来,眼一眨:“你果然是喜欢吃甜的。”

他想起那杯汤药里特意加的甘草和冰糖,抿了下嘴,没反驳。

裴元说:“我不太好吃甜口,等下我那个也给你吧。”

“欸?”如果是这样,就没必要陪他在这里枯燥排队,“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干嘛,一起出来的,当然一起行动,不然你一个人排着多无聊,”裴元说着,又笑起来,“要是怕浪费时间,来对个台词?”

“杨导要知道你这么用功,肯定感动坏了,”洛风一撇唇角,移开眼,“保密协议啊裴同学,这里人山人海,哪能乱透剧本。”

“洛老师提醒的是,”裴元一本正经地感叹,“可惜这米糕限人头购买,不然起码得买一百个给你,感谢老师提点。”

一百个米糕,不撑死也噎死了。比起玩笑,更让他难为情的是称谓。

“本来还想带你去个好地方的,再乱喊一次,不去了。”

洛老师都发了话,裴同学见好就收:“去哪?告诉我嘛。”

他欠起脚,奈何人群乌泱泱,道边又有茂盛香樟树遮挡,只得再展开地图指给裴元看:“就在风筝坊再往前一点,有个很有名的灵芝堂,中草药品目繁多,还有一些少见的珍贵药材。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才领你往这边走,结果……倒麻烦你先陪我排队了。”说到最后音越来越低,明显不好意思了。

“不麻烦,挺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

“在于……”那少年拖起长音,俄而浅笑,“能欣赏到某个人眼巴巴盯着米糕的样子啊。”

他憋住气:“某个人是谁?”

裴元闭住嘴巴,一双含笑的眼把他从头看到脚,不言自明。

正相打趣,一个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入了洛风的耳,熟悉得心惊——

“风儿,日课都没学完就跑出来玩,我是这么教你的?”


平平常常一句话,瞬间攫住了他心神。

太像了……洛风猛地抬头,试图找到声音来源。可这时间恰逢游客增多,望来望去,全是陌生面孔。内心油然而生两个声音,一个怀着希冀,一个在泼冷水:不可能,都过了五年了,就算他回来了,可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巧遇……

不同思绪彼此交战,冷不丁又听到了下一句——

“是难,师父也知道难。可风儿是我的徒弟,将来要攀山,怎能偷懒犯难,望山兴叹……”

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一道平地起的风,贴着他轻轻吹过,又慢慢地远去了。

他的异样,裴元尽收眼底,正在疑惑,忽见年轻人眼眶一红,镇定全无,茫茫然神魂不知飘到何处。

“……洛风?”

他刚唤出声,洛风好像看见了什么般,眸光一凝,周身又聚集起力气,匆匆抛下一句“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后离开队伍,眨眼间,已消失在人海中。


就在方才,人潮攒动里,视线倏然捕捉到了一个男人挺拔劲直的背影。来来往往的路人里,这人走得不快不慢,自有一股定力,丝毫不被旁人步伐所扰。

太像了……

眼底深处又是一热。没来由地,洛风确信,他听到的那个耳熟的声音,就是出自前方那人。就算已经许久未见,乍然听闻,记忆一下子浮出水面。

类似的话语,他也听过。

是在哪一年的暑假,哪一部电影的片场,他不出声地坐在场边的小板凳上看着,直到拍摄间歇里,有人从聚光灯反光板下走过来,揉揉他的脑袋,向旁人一一介绍,话里带着得意——

——你们看,这就是我嫡亲徒弟,风儿看我演了这么多场戏,将来不承衣钵可不行。

那时在一片见风使舵的恭维里,他安安静静地顺着师父的手俯下头去,看见地面铺的青石条砖,其中有一块,被一棵柔嫩的小草根部顶得碎裂突起。

莫名地,他对着那棵在不适宜生长的地方顽强冒头的青草多看了会儿。或许就从那一天起,有种执拗坚韧的力量随着那棵小草进入了他的身体。让他在石头砖块从头顶压过来时,依旧牢牢定在原地,顽固地不肯移动分毫。

就像高中最后一年,他的大学报考志愿书上,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只填了一所学校,一个院系——

长安电影学院,戏剧表演系。

他师父曾经就读的地方。


在人群推挤里想追上一个人不是容易事,特别是时不时还有人力三轮篷车路过,不得不让路。有几次失去了追着的那个背影,心提高了开始发慌,万幸总在下一时分,那人影又冒了出来。

就这么一路追追停停,竟几乎要把凤里从南门走到顶北边横跨一遍了。再下一波突然有旅行团涌来时,洛风看得清楚,前头那人影一晃,往左拐进了条小巷。

他从那举着同样黄色三角小旗、戴着红色檐帽的游客团中间挤过去,说了也不知多少句抱歉、借过,终于站在了巷口。

笔直一条斜坡巷,两旁青砖墙上覆满了绿藤条,沿坡上行,尽头处再往上看,即是万里无云的水色天空。

巷子里空无一人,他无从得知那人是进了哪一户,只得放慢了脚步,往斜坡上走。


快走完半道坡,右侧前头卒然传来曲乐飘逸。他近来常听裴元的笛声,眼下一听即明,应该是另一种传统乐器。

乐声从一户人家半掩的院门里透出来,清风徐来,娴静怡然。他站近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追着过来的那个男人,正背对门口,坐在院中藤萝架下的竹藤椅上,手中立了把二胡。

男人的对面坐了个脸蛋溜圆的半大小子,手里也有把二胡,磨磨唧唧坐不住:“师父,我不想练了……”

立在门外的洛风,忽闻一阵轻笑,紧接着,是与他记忆中极相似的音色。

“一曲《良宵》寄明月,风儿难道不想让天上的月亮,听见你拉的琴吗?”


到了此刻,洛风已经清楚是个怎样的结局。纵然声音与身形如何相仿,也不过是极其偶然的巧合。

心里说不上有多失望,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假如是师父,语气会更飞扬,也更坚决,比起以琴寄月,师父是无惧天高,径直摘月在手的人。

既已确认不是,也无须盘亘。他待要转身,院里那个噘着嘴拉弦的男孩卒然一偏头,对上了门外洛风的视线。

仿佛找到了个不用练拉弦的好理由,那男孩登时站起,朝他一扬下巴:“哎!这里是私人住宅,游客不能随便进的!”

大抵碰过不少没头没脑乱闯的游客,男孩说话很不客气。

背朝着门的男人随即转头,看向洛风。

虽已有所准备,见到这张错认的脸,心下还是忍不住一叹:是他心急了,此人斯文儒雅像个教书先生,气质和师父截然不同,他是怎么了?这也能认错。

那男人朝他轻点下颔:“你好,有事吗?”

再听这类似的音色,也能辨出更多不同了。他无心久呆,道了声不好意思便想走了,转头刚迈了一步,他回过头来。


他对那仍站在藤椅前,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的男孩笑了笑:“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唇一鼓,脑袋一歪:“叶枫。木叶萧萧的叶,枫桥夜泊的枫。”

原来是枫,不是风。

洛风眼帘轻动,藏在眼眸深处的酸与热,都在片霎间消散了。

他朝那对师徒一欠身,再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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