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

12.

休假通知来得突然。收到明天不用拍戏的消息时，演员们刚下戏，正坐在片场旁，等着化妆师们卸好妆摘发套。

本市电视台事先和杨导打过招呼，想借一天这边场地拍个风景宣传片，连为许游专门打造的那艘渔船他们都看上了。相应的延误损失，也由台里支出。

对方态度诚恳，杨导也不是头回摊上类似事件，协商好后便定下日子，《王六郎》剧组成员就此多出一天休假。

拍戏连轴转地忙碌，能有假期是意外之喜，年轻人们心里都活泛起来。负责给洛风卸妆的那个侧马尾小姑娘边小心沾水润开他发套边缘的粘胶，边跟身后头的同事絮叨：回头咱俩先睡个懒觉，再出去逛街！我要吃麻油香干，惦记好久了！

她擦擦洛风脸颊边流下的水珠，对他笑：你也去玩玩嘛。天天从早拍到晚，一点空都没有。

他回以微笑：我想不到要去哪玩。

去凤里啊！那边地方比这儿大，驻扎的剧组也更多，好吃好玩的也多，逛一天都走不完。

——跟谁去啊？

他说这话，是委婉地表示否定了。若找不到人同去，一个人瞎逛没什么意思，不如不玩。

没成想化妆师话直接迸出：找你家许郎啊！你俩关系不是好得很嘛！

那时被噎了一口，没及时辩解某个人什么时候就成了“我家许郎”，也没去问“从哪能看出来我们关系好”。他戏里装扮比裴元繁琐，每次都比对方晚点收工。得亏前后脚的时间差，这场对话没让那人听见。

虽说如此，化妆师那些话还是在他心里埋下颗小种子。论规模，凤里镇要比仙乡镇大一倍有余，布景丰富多样，在那边的剧组肯定是比这边多。思来想去，先不说旅游休闲，能去观摩下也好。

既然有意明日出门，就得去问裴元一声，免得把他落在客栈，都没个人看顾。

刚走上客栈二楼，便见与自己房间紧邻的夹角另一侧屋门开着，从里头斜洒出一地灯光。洛风走过去，渐渐看清屋内情形。

那人坐在桌前，面前平摊开一本书，身向后靠在椅背上坐姿悠闲，白色的耳机线从耳孔里的听麦垂下，末端收束于书侧的一只黑色录音笔里。刚觉得这人动都不动，静得好似幅画像，便见他忽地一抬手，翻过书一页，哗啦——

打扰别人学习是不太好，奈何有事须说，洛风只得走到门跟前，敲了敲侧边门框。

裴元转过脸来，摘下一边耳机：“回来啦？”

洛风又朝他走近了些，看看捏在他指尖的纯白听麦：“听什么呢？”

“听歌啊，”他说着，手里的耳机已递过来，“要听吗？”

都快递到眼皮子底下了，何况确实有点好奇，于是洛风再凑近一点，身一低接过来塞进耳里，卒然听见平板无情的女声——

“……two long conversations. At the end of each conversation, you will hear four questions……”

少年眼里跳跃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还故意问：“好听吗？”

那可太好听了，好听得他登时把听麦从耳里扯出去，一脸不堪回首：“上学期刚考过六级，不要叫我噩梦重温。”

裴元眼中笑意更深：“洛老师这么聪明，肯定考过了。”

过是过了，可他又不是来讨论英语听力。退开一步挨着桌角，他问：“明天不拍戏，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裴元手里的耳机线绕着录音笔缠了一圈又一圈，“不过，你好像有打算了。”

跟裴元打太极绕弯子等于自讨苦吃，不如干脆明白：“我想去一趟凤里。”

“行，”小裴大夫一点头，“明早我们几点出发？”

自进组后每日相对有段时间了，还是会时不时被对方惊上一惊，他怔怔然道：“我都没问你……”愿不愿去呢。

椅子向后一拉，裴元人站直了，倒比倚在桌边的洛风还要高挑不少。唇一努，眯起眼，好似在看哪个凉薄负心汉：“那不然呢，你要自己出去玩，不带我？”

他赶忙申辩：“我怕耽误你学习啊，万一玩物丧志，不就是我害的？”

“容易丧的就不叫志了，你害不了我，”手按在桌沿，裴元肩膀斜倾过去，胳膊拐了拐他手肘，“想好去哪玩了吗？”

没想好也有计划可抄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对折成厚厚小方块的彩色纸张，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化妆师硬塞给他的。不知从哪顺来的攻略地图，她还特地在上面标了重点。

裴元瞅了眼那张地图便转开视线，无意细看。他朝洛风笑了笑，话说得放心至极：“明天我可就跟着你走了啊，洛导游。”

***

仙乡与凤里最相近处直线距离不出六公里，奈何隔着护城河，需得绕些路从城门吊桥那进去。步行略远了些，可乘坐为游客提供的定点接驳车，或是租辆自行车骑行。

出了客栈朝着仙乡的出口走，他展开地图念起交通方式给裴元听。夏季日头悬得早，才七点半已照得周遭透亮，触摸皮肤的阳光温度和暖。巷口人家檐上的琉璃瓦折射的一道闪光突然刺来，洛风停下脚步，低头闭起眼。

手中地图被另一人接过去，温和嗓音近在咫尺：“你怕晒的话，就坐接驳车过去，我都行。”

缓过那阵刺目的劲，他一捏鼻翼重睁开眼：“不用。”按他的心意，肯定选更自由的骑行，能随时驻足休憩，何必要去和游客们挤。忽而心思一转，骑自行车他是老手，却不知裴元是不是一样擅长，当即好心开口：“要是你不习惯骑远道，我可以载你，绝对稳稳当当。”

裴元眉头一耸，舌头顶了把腮帮，似笑非笑：“谁载谁，还不一定。”

最终谁也没载谁。

租车点那里空闲的银色自行车排得满满。目下虽非淡季，去凤里的人多，往仙乡来的少。车行老板看到有客上门眼睛便噌地发亮，主动提出让价，附赠几句吹嘘：看两位小哥英姿勃发器宇不凡，是来这拍戏的吧？年少有为将来肯定都是大明星。

洛风忙不迭付了钱，开锁推车躲到车棚外头去，免得再听惹人起臊的客套话。

裴元慢他一步，被老板拉住多聊了几句。等脱开身，看到洛风已一脚踩蹬准备就绪，他腿一跨也登上车，踩了半圈轻巧巧凑近。

外出游玩当以闲适心情，两人默契地慢速踩着脚蹬，隔着刚刚好的距离往前骑。

转过下一个巷道折角，路径骤然开阔。宽敞平直的广场尽头，竖着十来丈高的白石牌坊，从牌坊底下钻过去，便离了仙乡地界。

当年开发凤城影视基地时特地重修过路，双向车道两侧有给行人和自行车留出空间。沿路种植的香樟树已从树苗长得叶茂枝繁，在阳光下挥散新鲜沁脾的香气。香樟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桃树林，此时早过花季，青丹绿的叶子挨挨挤挤，护着即将结果的蕾实。再往远去，便是水稻田了，万绿中移动的一点烟黄，是牧人养的水牛正懒洋洋踱过田埂。

头顶有树荫一路遮蔽，早间清风习习，也不觉身处炎热夏季。骑了二十来分钟，前方现出青灰色的城墙门楼，因隔得远远看不真切，再加护城河水面反光，隐隐约约似被云烟笼罩。

身旁有汽车呼啸而过，带得衬衫衣角翻飞。等车噪声远了，洛风忽然提声：“要不要比一比？”

裴元也提高些音量：“怎么比？”

“看谁先骑到城墙那！”晃晃悠悠骑到现在，眼看目的地就在前头，也该提提速了。

裴元偏头看他，不敢置信：“……你今年都多大了，还要比这个？”

被年幼于己的高中生一讲，自己也觉得兴头来得幼稚，正想说句作罢，却见那少年脚猛地一踩蹬，哧溜蹿到他前头去了，话抛在风里：“洛导，输了得认罚啊！”

洛风一愣，赶紧追了上去：“好意思吗你！还带作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