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谢春花《我从崖边跌落》
这个故事依然送给妹,妹吃安利我包售后w
《山海》
CP:谢云流X李忘生
山与海,
你选哪一个?
1.
从C大所在的B市出发去清源,要先坐五小时高铁,再坐三小时大巴,末了还要挤着搭乘面包车,在来回往复的山道上颠簸近两小时。
等到了地方,不管平日多精神抖擞的学子,也肩酸腰痛乏得不行。
李忘生提着行李袋和画箱下了车,一踩上青砖地,便闻到了花香。一枝开得正烂漫的白梨花自院墙上的菱花窗里伸展出来,那姿态,像个懒洋洋的美人要来同过路人握手。
他瞄了眼绕着花飞舞的一只粉蝶,转开脸,跟上了前面的同学。
C大美院的传统,大二学生的外地写生,要么去江南的清源镇,要么去西北的胡兰乡。
递申请书时,李忘生选的并不是清源。
他的理由很明确:我看过学长学姐们的作业,清源古建筑众多,光祠堂就有近百座,风格自明末延到民初,可画的东西确实很多。但观过往作品,总有逼仄感,可能古人技艺太过精妙,影响到了今人,让人陷入对细节复刻的纠缠。
导师仔细听完他的发言,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下一句却叫他不懂了:所以,你才要去清源。
眼看决定他去向的字就要签下,他不得不问一句:为什么?
一支钢笔龙飞凤舞:还记得你大一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
李忘生当然记得。
你自小习书画之道,基本功打得扎实,技巧章法,无一不备,却少了样最关键的东西。
没这东西,艺道难成。
导师放下了笔,一张申请书递还与他:别预先下定论,你且先去寻,清源不止有古建,还有别的哪。
还有什么呢?
老教授神秘地笑起来。
——有仙。
2.
谢云流领着两个学弟沿着曲折往复的巷子绕了又绕,不理会身后小声嘀咕他是不是带错路的疑问。直到一扇门前,他敲了敲门上圆环,里头探出个熟悉的人来。
他一颔首:老师。
导师点点头:来啦,先进来坐。
屋里头早坐了些人,镇长正在和几个干部聊天,看到学生们进来放下烟袋,热情笑道:这就是老师说的得意弟子吧,真年轻啊。
谢云流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目光悄悄打量起来:堂屋供桌上摆了供品,梁上扎了红带,屋角各摆了只彩带金箔扎的异兽,看着像长翅膀的狮子。
镇长说的,我清楚了,导师扭过头来,云流,你们手上的活,先停一下。
他还没说什么,学弟先叫起来:那怎么行!重檐顶上的山花,差一点点就修完了,还有那面蕖荷五福彩画,师哥刚涂完底……
小林,谢云流沉声道,听老师的。
他一发话,学弟紧抿住嘴,鼓起了腮帮。
谢云流问:是后天吗?
对对对,镇长接过话来,后天就是三年祭了。
清源人重祭祀,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届时这平日里清静的镇子会源源涌进十里八乡的远戚近亲。祭祀前后三日内,不动土,不做工。
乡民不止祭拜祖先,还有他们自己信奉的神仙,至于这神仙是谁,可没有个标准体系。越是偏僻的村镇,信仰越是稀奇古怪五花八门。
外来是客,就算他们是来帮忙的,也得按当地规矩办事,叫停工就得停,等祭祀过了再继续。
镇长交待完话,瞅着几个不说话的学生笑眯眯道:学生仔活干得太精细,我们之前找的也都是专家呢,三两下就糊完了,也没什么差别。别介意哈,不差这一两天。
话在谢云流喉头滚了又滚,导师一个眼色扫来,让他强按了下去。
外行看不懂门道,内行一眼就受不了,不是他们龟毛,是前头人做事太不精细了。要问他差别在哪,他能给这位老镇长画一整本说明图。
罢了,三天而已,大不了,重头做起。
他正要起身告辞,忽听老镇长道:老师,你这学生仔生得好俊,能不能借来,帮我们个忙?
3.
美院的学生被安排住在了清源的东头,那里靠着盖竹山。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被山里的雀儿叫醒。
出了院门,再往东走个几分钟,便是清源镇倚靠的灵屿河。李忘生拎着画箱折凳出门,走到河边放缓了步子,想找个理想的角度,让他画山。
画箱提着不重,竟比折凳还轻。艺考时曾犹豫过要不要学油画,后来选了水彩。大一第一节课的老师便恭喜了他们:各位同学,你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等以后出去写生时,就知道水彩有多好了。
目睹了油画系的同学练出的臂力后,李忘生承认,老师说的确实有道理。
他沿着河岸走啊走,终于找到了个中意的地方,打开折凳,支好画架,一张画纸布得平平整整。
眸光一凝,河水哗然,群莺漫啼,都在一瞬间隐逸了,眼中只见山林野翠,杂花芳树。
这一画,直到晌午才停,神思还浸在画里,五脏庙却不答应。李忘生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正要开始收拾,却听见附近传来争吵。
标准的普通话,不是当地人。
一个气冲冲的声音:他有什么可傲的,不就仗着老师喜欢他,当个领队就了不起了,鼻孔冲天了?我作业哪不好,让老师来改啊,他凭什么叫我重做!
另个声音显然在打圆场:他那人就那样,不懂好好说话,特容易得罪人,你别计较,干好自己的事。
先头那个声音重重哼了声:反正现在谁的活都停了,就让他顶个大花脸去出风头吧,呵,笑死人了。
李忘生听着,眉心一蹙。他本就不喜争执,听见的这番话,不知为何让他陡生不快,只想尽快离开。
画箱折凳拾在手里,起身刚走几步,旁边草丛后钻出两个男孩,穿着一样的黑T。
正好打个照面,倒不好装没看见,他微一点头,抬脚欲离。
哎,其中一个人叫住他,美院的?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
另一人道:同学对不住哈,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没有,他提了提画箱,我正好要回去吃饭。
那人又问了句废话:来写生吗?
他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C大建筑学院的,古建修复系,过来实地考察加做点小活,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原来是校友,他想着,可听到方才的争吵,并不想与他们攀谈下去,便道:抱歉,我有事,先走了。
还没回到居住的院落,一路已闻到饭香,清源人用的还是泥瓦灶,煮的是柴火饭,井水稻花米,能煮出股香飘十里的甜香。
他刚一踏入院门,一个狐狸头便朝他蹦过来:师兄!
大二学生的外出写生,大一想参加也行,只是通过申请的少,能来的都是佼佼。
小学妹一揭狐狸面具,朝他笑嘻嘻:你怎么没被我吓到啊,好可惜!
他看向她手中面具,白面狐狸,狭长凤目镶了圈红边,颊上点了三颗蓝水珠,不知是泪是妆。
学妹一把把面具塞到他手里:给你的,我还有。
他拿着那面具,不解其意:做什么用?
祭祀啊!明天傍晚就是百神长街,师兄,一起去玩嘛!
4.
百神长街,是清源镇祭祀大典的一项重要项目。自下午三点起,家家闭户路无行人,等到了正五点,所有人家开了门,迎百神过百巷。
这百神自然是人扮的,顶个面具,披个法袍便假作仙身。多是道教的仙,山间野神也有。清源人在某些地方刻板得很,黄历规矩不容乱,在某些地方却又随性得很,外来人想参与,戴好面具跟着人潮走就行。
谢云流刚吃过午饭,就被镇长派来的人找了去,一进准备用的大祠堂,放眼过去,尽是牛鬼蛇神。
接他的人边领着他挤进去,边高喊:鬼王来了!
他听着嘴角一抽。来做这差事,还不是看了老师的面子。古建修复系的学生仔们,还要在这镇上呆一个月,得跟当地人打好关系。一点小忙,能帮就帮。
本来该扮鬼王的那小子贪嘴吃出个急性肠胃炎,送到市医院去了。镇长看上谢云流仪表堂堂,个高腿长,便请了他来替。
面具是泡沫做的,画得倒细致,鬼王在当地人的想象中,额头生角嘴长獠牙,一望心就发慌。这骇人的面具,倒莫名中了谢云流的喜好。这么一来百神长街之时,就没几个人敢看他了。
他穿好黑衣,戴好面具,手里提了把木剑,可惜左右无镜子,不然真想看看是什么鬼模样。
5.
人也太多了……
李忘生被人潮推挤着向前移动,内心满是后悔二字。撺掇他来的学妹早已一路朝前挤,溜得不见踪影,他困在人群中,出不得,退不得,只得往前走。
百神过百巷,清源的巷子窄又徐长,要走完一百条巷,他大概腿都要断了。
这就是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恶果,外加人挤人,耗尽元气。
他正努力抬起手来,扶正脸上白狐面具,前头不知发生什么,前方的人竟朝后倒来。
他眼看着泰山当头,自己要被压塌,正感绝望,后头一双有力的手掌贴住他背,牢牢地撑住了他,止住了险些酿成的多米诺骨牌惨剧。
一时兵荒马乱,挤成一团的人潮终于散开了些,给那些差点摔跤的人站稳的空间。
李忘生胸口被前头人压得闷痛,手按住揉了揉,深深地吸了口气,倏地发觉,那双手还贴在他背上支撑着。
谢谢……
他一回头,嚯,青面獠牙,眼若铜铃,青天白日,哪来的恶鬼。
见他当场石化,那张鬼面下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同学,吓到了?
小学妹戴狐狸头没吓到他,这人倒真的吓到了他,一张森罗恶鬼脸,好不逼真骇人。
他舒了口气,缓了心神,百神游百巷,面具之下,谁不是肉眼凡夫?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那鬼拉着他袖子拽了拽:这么干净精细的白衬衫,学生仔才穿。
素不相识就动手动脚,李忘生却没什么不快,乍一眼的惊愕之后,看得久了,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却开始琢磨,这人扮的是……
你是鬼王?
那人又是一笑,笑声里意气飞扬:你又是谁呢,狐仙?
李忘生想:算狐仙吗?大概吧。
他正想着,对面的鬼王卒然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一转身:跟我来。
人群再度紧聚,他手被握着,跟着前头那人逆流而行。
道旁有人朝游巷的百神撒香花,还未全开的香栀子,清香氛的莹白骨朵,似雨般落了他们满身。
被带着走了一大段,李忘生才回过味儿来,怎么搞的,无缘无故,就跟着陌生人走了。
有心拽开,那人却拉得紧紧,像是怕一松手,就把他弄丢了。
直到穿街过巷,人潮渐稀,走着走着,冷不丁便出了人群,立在空空的巷子里。
那鬼王这才停下步子,放开了他,一回身:你又不喜欢凑热闹,来这干嘛,回去吧。
白狐面具一偏,傍晚的霞光正照颊上三点泪痕:这你又知道了?
我一直走在你后头啊,同学,听到你叹了多少口气,还在那嘀咕,后悔了好想走,我领你出来,还不谢谢我?
鬼王说着,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人潮末尾:我得赶紧回去,鬼王跑了怎么行,你认得路吗?
狐仙一点头,眼圈那镶边的红盈盈楚楚:认得,你去吧。
那回见啊!
鬼王边说,边抬腿往人群那儿追过去了。
狐仙朝那急匆匆的背影招了招手,想起什么,肩一颤,笑了。
回见什么回见,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哪。
6.
知道你缺了什么吗?
他恭恭敬敬:忘生愚钝,请老师指点。
花白头发的老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就缺了那一点热情。
你看啊,叫你画花鸟鱼虫,人间万物,你都能画的惟妙惟肖,一张画作完漂漂亮亮,却半点看不到独属于你自己的精神。
搞创作的人,都得有点疯劲,得豁出去把心打开,赤裸裸地张扬给人看。要把精神魂魄都浇融在作品里,它们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却让人一看就要落泪,心为之牵着走。
你呀,就是太克制了,打不开,豁不出去,看什么都冷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下次试试看,把你心里真正想的,渴望的,魂牵梦绕的东西,画下来。
……
李忘生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坐在桌前,桌面上铺了张画纸,白白净净一笔没画。他揉了揉额角,头嗡嗡的,还有点耳鸣。
清源的三年祭已然落幕,回复往日平静的生活,他却开始不对劲了。
准确地说,是从百神长街回来之后,开始了异样。
学妹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师兄,你看起来好累啊,饭吃到一半就迷瞪了,要不要去找人看看。
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不忘安慰:没事,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岂止是累的问题,更严重的是,他好像中邪了。
本来该是提着画箱,去找一处取景好的地方,画那祠堂飞檐。可走着走着,手里空了,周遭景色也变了。
四月天,万物生的时刻,怎会是雪落的景致。祠堂不见了,凭空起了座恢弘道观,观前条条整齐方砖铺就的地面,地面中心巨大的一个太极印。
他走着走着,一身装束也变了,白衬衫化作白道袍,绵长青丝拢入道冠,稀稀疏疏的雪花从天落下,沾上他脸颊,冰冰凉凉。
嗳!
天上有人在唤他。
他抬起头,原来不是天上,是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树,树干粗得三人方合抱。有人正站在一根粗树枝上,浩然道袍当风而立,英挺的眉清俊的眼,嘴边带着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笑。
看招!
话未落,那人竟从树上跳下来了,李忘生心猛地一跳,不会摔了吧。
一道银光已至他眼前,他手中突然多了三尺青锋,是骨子里的本能,聚气凝神,手腕一扬,砰——
对面剑锋收回,那张俊美的脸孔对他笑了笑:师弟啊师弟,你动作变慢了。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
师兄,谁叫你老是偷袭我。
7.
一大张绘图纸递到谢云流手里,他看了看,手中红铅笔唰唰唰画了好几个红圈。
对面的人急了:你干嘛!
错了,他继续画红圈,角度,距离,比例,都差了,重新画一张,画好了再来找我。
那人一把夺过纸去,眼睛都红了:你才看了几眼,就说我这不对那不对?
这些都是基本功,画得多了自然看得出,谢云流转了转笔,不疾不徐,你想继续错下去,不改就是。
你!学弟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气冲冲走了。
一时气氛凝重,几个学弟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小林上前搭话:师兄啊……他脾气不太好,一点就炸,你下次能不能……
稍微委婉点五个字还没说出来,谢云流已经开怼:脾气不好怎么了?做错不给说,叫我装瞎?我们学这个的,讲的就是精益求精,分毫不差,一点不能马虎,想敷衍了事的趁早滚蛋!
小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学弟妹们大气也不敢出,纷纷低下头去专心干活。
谢云流话刚说完,胸口没来由一闷,手按住桌角,想起身出门走走。刚一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黑,身子一个趔趄。
旁人忙来搀扶:师兄!
他摆了摆手,喉口像堵了个铅块,喑哑着嗓子:没事,我再坐会儿就好。
回想身上出现的异样,是从三天前,也就是清源的三年祭,他扮作鬼王参与百神长街之后开始的。自打那开始,他变得容易疲倦,甚至有时会陷入不知此身是真是梦的幻觉。
学弟跑去问过镇里人,人家说,怕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得给神仙大人赔罪才是。
谢云流左思右想,他来了大半个月,一直闷头做图干活,哪来的时间……
蓦地,脑子里闪过张红了眼圈、带着泪痕的狐面来。
不会真是狐仙吧……他哑然失笑。那就不对了,他好意撑住狐仙不倒,又送他出了人潮,不来报恩,还要给他下咒?岂不是好人没好报。
是夜,他躺在那张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人已乏极,却怎么也睡不着。脑中像有根刺,一直突突地扎,那刺还会动,往下骨扭,绕着他一颗心脏转了几圈,一猛子扎了进去。
他痛得眼前发黑,额角冒汗。
迷迷蒙蒙间,一只手贴上了他的额头,伴着难掩惊喜的声音:退热了。
那声音疏忽近了,唇像是凑近了他耳:师兄,醒醒,你感觉怎样?
他脖子发痒,像是有人的头发垂了下来,贴上他颈侧。他闻见清新的草叶香气,满身的不适随着这香渐渐舒缓。心口不痛了,他连忙睁开眼来。
近处一双关切黑瞳对上他,现出终于安下心的笑意:可算醒了,你都不知,你昏了多久。
说着,那人收起笑容,老成持重道:下次万不可这般冲动了。
谢云流细细端详着那张俊秀的脸,那人眉心一点朱砂直落入他眼底,沉作五原春色,化得河畔冰开。
他的唇一翕一张,听见自己在说话——
管他是谁,敢说我师弟坏话,怎能轻易饶过?
8.
到底怎么回事?
李忘生怔怔地望着画板上的画纸,那哪里是他此刻正对着的盖竹山,却是百丈悬崖一丈松,半空仙鹤翱翔,风回雪舞,茫茫然间却又仿佛能窥见两个身影,在崖边练剑对招。
他已然弃了水彩颜料,改以铅笔作速写,将迷迷糊糊中所见的一切记录下来。
可记录下来干嘛呢,又有什么意义?
他拆下那张画纸,另布了一张,不及细想,笔尖已落在纸上。
夜已深,年轻轻的白衣道子坐在桌旁,望着灯花出神。噼啪一声,提醒了他剪芯。刚一抬手,门向内开,进来个风尘仆仆的归客,手拂去肩上落雪。
风雪夜归人抬首冲他一笑: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说:师兄信里说过了,今天回来。
又顿了顿:回家的人,怎能不见灯。
那人听了,英挺眉眼倏尔放柔,大步过来握住他手:下次同我一起下山吧,山下大好风光,我通通领你去看。
他乖巧地应了声:好。
李忘生手中笔尖落在那盏灯上,他将灯芯画得长长,灯火画得明亮,好像如此这般,灯就能久久地燃下去,永不让阴影染到屋里那一双人身上。
末了,他终于停下了笔。
又取下一张画纸,再布一张,却不知该画什么。
他额角忽地一痛,直觉心口发涨发酸。
山下大好风光啊……
最后把谁给绊住了?
9.
那番争执之后,那个学弟再也没来找过他。
谢云流不以为意,讨厌他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个在意哪在意得过来。导师为此说过他: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直,以后得罪人多了,会步步难行。
有空讨好他人,不如再修好几扇窗。他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菱花窗,漆脱了,露出木头的颜色,可保存的真好啊,几百年了,形不变,依旧那么美。
岁月更迭,多少旧日奇迹湮灭在时光里,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还能展示给人看,是今人之幸。谢云流生就一副反骨,非要牢牢抓住注定要消散的东西,顶着风霜逆流而行。
他正寻思着调出原样漆色的配方比例,舌根一苦,心知不妙,忙寻了张椅坐下。
他一手托住额头,认命了似,放任一些画面溪水般涌进脑中。
那也是扇窗。
他站在窗外,不出声地往里望。案前有人在抄经,一笔一划不急不躁,每笔都落得工工整整。字如其人,看那人的字就觉得心静。不像他,每个笔划都像要腾飞的龙。
师父说过他几次,要静下心来,他就是坐不住,索性抱着经卷跑去找了那人,好声好气地哄:好师弟,你帮我抄经,我帮你扫尘。
那人不为所动:上回师兄也这么说,经我抄了,地还是我扫。
坏了坏了,不好骗了。谢云流挠了挠耳垂,贴过去附耳道:那我教你练剑好不好?
那人耳际悄然泛红,抬眸觑他一眼,叹了口气,伸过手来,抱过他怀里那些经卷。
师弟端坐在室内,安静地抄着本该是他那份的经。
他则站在这里,静悄悄地看着他落笔。
一片绿叶悄然落下,落上年轻道子的肩,他一动不动,只觉周遭风致都虚化了去,只有那个伏在案前的人再清晰不过。
他心里好生平静,胸口始终徘徊不去的那点激昂意气,渐渐地懒散成一滩春水,好像可以一直站在这里,永永远远地看下去。
又一片绿叶落下,滑过他的额头和眼睫,点醒了他的沉迷。
不行。
太过温柔的存在,容易让人贪图安逸。
他尚有壮志未酬的雄心,怎能在此耽溺。
谢云流闭上眼,咬了咬牙,一转身大步离去。
他想,他该下山了。
10.
那莫名其妙的中邪好像一夜之间就康复了。
鸟鸣将他唤醒,李忘生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一股久违的清明直入肺腑,沁人心脾。
该去写生了,那么多座祠堂呢,青砖白瓦,小桥流水,草长莺飞,再不抓紧,走之前哪里画的过来。
他提着画箱,去了昨日便看中的一座清静祠堂。折凳摆好,画架放好,纸正要卷开,忽听到有女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
李忘生几乎要叹气了,老师误了他,这趟来清源,他画画好像就没顺利过。
放下纸卷,起身寻了一番,在一根圆柱后发现哭声的来源。
居然是成天笑脸对人的小学妹,一张秀气的脸蛋哭得惨不忍睹,上气不接下气,一见他,哭得更厉害:师、师兄……怎么办,我男朋友,他不要我了……
原来是失恋,李忘生自己没恋过,也就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先从兜里掏出包纸巾递过去。
学妹一把抓过,抽抽噎噎:凭什么啊,说变心、就变心了……我还没变呢,他就甩来一句,喜欢别人了……呜呜呜呜……
李忘生移开目光,心下一叹:虽没恋过,他也明白,双向的感情,光一人努力不行。你能守住自己的心不变,哪里管得住别人的心呢。
学妹大概哭得累了,头低下去埋在手掌里。
他垂眸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脚一动,走回画架前,拿了根勾线笔,取了张纸按在画板上,循着记忆快速地画了起来。
等差不多了,他走回去:哎,送给你。
学妹自臂膀里抬起头来,看清纸上的东西,噗嗤笑出声:师兄,你、你还会画这个啊?
你包上挂的那个挂件,就是这个人物吧,李忘生顿了顿,是哪个动画片里的吗?我没看过,可能画的不好,你别介意。
学妹抬着泪眼看他,看上去又要哭起来了,她手紧紧捏着那张画纸:谢、谢谢……
等小学妹终于止了泪眼,太阳都移到当空,又该去吃午饭了。
她擦干了泪,跑来帮李忘生收拾画箱,仿佛已然恢复元气,话音也飞扬:哼,臭男人负心汉!是我不要你了,才不是你不要我呢!
李忘生忍着笑:说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学妹蹲下身,扣上画箱搭扣,一抬头,露出犹带泪痕的笑颜:就是,他哪里比得上我师兄啊!
11.
师兄……
谢云流揉着额角,一抬头,看见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学弟正看过来,脸色苍白,嘴角嗫喏。
有事么?
那学弟蹙起眉头,面上竟显示出一股难受的凄然来:那个,小林给我看过照片了……师兄去年在玉溪修补的,九龙和玺彩画,还有,九瘠殿歇山顶。
话说到这里,谢云流隐约猜到了他这副模样的原因,心下一哂,静观他接下来的动作。
学弟咬了咬唇,犹豫良久,下定决心般,递来一张绘图纸:师兄,我重新画了。
谢云流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他那张纠结的脸,一扯唇角,伸手接过:想通了?
学弟的肩膀垂了下去,声音十分低落,吞吞吐吐:老师说,师兄是天才,眼睛厉害,记性又好,我本来,没当回事……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差距……
谢云流摩挲着手中纸张,面容沉静,这位学弟的情况,他有所耳闻,考进来时是全班第一名,好像还是他们市的榜眼,标准的天之骄子。
年轻人刚刚踏上路,谁不是心高气傲欲腾云霄万里,哪知刚起飞就碰上谢云流这座高峰。见过山之高兮,海之广兮,反观自身,难免生出自惭之心。
谢云流拿出那根专用来圈错的红笔,视线在纸上梭巡一番,又将笔放了回去。
我还是个学徒,见的不算多,谢云流静静道,只不过,我相信比起天赋,真正能让人走下去的,是雷打不动,风吹不倒,熬得住,守得牢的一颗恒心。
他将绘图纸递了回去:就算我想挑点刺,也找不出错了,你过关了。
难得的一整天头脑清明,不为幻觉所扰,谢云流顺利做完一天的工作,回屋歇息。当夜洗漱过后,他躺在床上读一本古建发掘史,正读的津津有味,头顶灯泡嘶嘶一声,啪地黑暗降临。
他坐起身,周遭寂静,只闻屋外虫鸣。按理说就这样睡觉,到明早再来处理是最好选择,他却不知怎的,索性穿好衣服,走出了屋外。
乡民节省,入夜后不点灯,路灯也用的低瓦数灯泡,昏昏暗暗,四顾一番,像有魍魉暗中伺动。
谢云流一路摸索,夜风里隐隐飘来花香,正走着,前方路灯噼啪一声,竟又烧断了丝。
怎么回事,他是灯泡杀手不成,谢云流拧起眉头,将已然熟稔的路途在心里画了张地图,再往前走,过一条浅溪,再走不远就有个小卖部了。都走了这么远,去买下蜡烛灯泡也好。
夜视里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四周影影幢幢,更像个鬼片拍摄地。
刚一这么想,前方什么东西一晃,似有个白乎乎的人影。
谢云流挑起眉,人家怕鬼,他可不怕,当下提声叫了声:喂!
那白影一抖,转过身来,说话了:谁啊?
谢云流几步上前,借着夜里那点视力看出来那团白乎乎,不过是件白衬衫。
他克制不住,嗤笑出声:原来是你啊……狐仙?
那人似是愣了愣,俄而一笑:鬼王?
他心头浮起阵说不出的畅快:你还记得我?
除了你,还有谁会叫我狐仙,那人清清朗朗的声音响在夜色中,夜里不睡觉,出来散心?
灯泡坏了,想去买个替换的,再备点蜡烛,他解释着,你呢?
小卖部在前头,狐仙抬手一指,我带你去吧。
谢云流想,这里的路我怕是比你熟得多,却按下不说,应了声好,跟在那人身后。
浅溪里布满了圆溜溜的石头,白日里不碍事,夜里不察容易跌跤。白衬衫的狐仙躬下腰,挽起裤脚,起身一回头,手伸向他:来。
谢云流想也不想就抓住了那只手。
狐仙走在前头,一只手向后拉着他,脚步轻快地踩在溪水漫过的石子上。
谢云流掌心与他相贴,莫名地,心下一动,手指收拢,发力回握。
狐仙回首一笑:握这么紧干嘛……怕我丢下你?
他险些脱口应了——
怕。
一前一后过了溪,狐仙撒开他的手,又往前一指:小卖部就在那。
他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影影绰绰可见星点灯火。
谢云流目光一转,正要道谢,却发现——
狐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