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

第十二章

夜黑不见掌，深林抱枯枝。
“啪。”
脚下传来一声脆响，在静谧的暗夜里显得分外突兀。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穆玄英竖起耳朵，留神倾听。
所幸脆响之后，再无别的动静。
他小心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仰望。
黑沉沉的天幕散布着几颗疏落孤星，没有月亮。四周树木皆笔直高大枝叶繁密，白日里看没什么异样，等到了夜里，一丝风吹过，树枝摇曳几下，也好似鬼影重重。
穆玄英听过行夜路的大忌，一者，不走大路走小路，二者，摸黑赶道不点火。
今夜，两个大忌他犯了个全。
他没得选择。

听说，是你撞倒了琪霏娘子？
背着竹篓的小丫头歪着头看他，头上两根小辫儿一晃。
穆玄英放下水桶，道，累焦娘子受了伤，是我的错。
小丫头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我还以为是哪个坏人呢，本来还想着让你吃点苦头，没想到，你倒很老实，我就放你一马。
对着这鬼灵精的小丫头，穆玄英有些应付不来，正想着脱身，便听见一个苍老中正的声音道，兔儿，不得无礼。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哧溜一下蹿得没影。
穆玄英循声望去，见一名耄耋老者站在不远处，背手而立，面无表情，眸中精光闪烁。
老者无声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随我来。

平顶村的瀑布旁有座石板堆成的小桥，过了小桥便是一条羊肠小道自下而上，树林掩住了小道尽处，不知其通往何方。
穆玄英随着那老者走上小桥时，目光不由地朝那条小道看了看。
那时他绝想不到，就在当天夜里，他会踏上那条路，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老者在石板桥中停下，回身面向他，问道，少侠可是要去洛阳？
穆玄英应道，是，若非伤了焦娘子……
老者蹙起眉，脸上皱纹更显沟壑纵横。
焦琪霏的事，我孙女，就是刚才同你说话的那丫头，已经告诉我了。她去看过琪霏娘子，没甚么大碍，少侠不必挂心。
穆玄英叹了口气，道，不知老丈找我来，是为何事？
他心想他与这平顶村并无因缘，看这老丈模样语气，应是村中有身份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找了他拉家常，还特地走到僻静之地。细一思索，唯一的理由，只怕还在那琪霏娘子身上。
果不出所料，老者正是平顶村的村长，找他也是为了焦琪霏。

据老者所言，焦琪霏平日里伶俐得很，会精神恍惚地走上官道，见了马车来也不知避让，是因受了极大的刺激。
说不清是哪一天的事，只记得那天，焦琪霏的相公骑马外出，他们夫妻素来恩爱，琪霏将相公送到村口殷殷嘱咐，直到人和马都看不见了，才舍得转身回家。
哪知她相公这一去，竟彻底没了音讯。
穆玄英听到这里，心下一咯噔。人不会凭空消失，不见了总有因由。他自己不久前便经历了匪夷所思的变故，来到了十年前的世界。只是这话却不能对老者说，不然不被当疯人才怪。
他试探道，她相公失踪前，可有人见过？
老者神情陡然严肃，少侠，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发誓，绝不会告诉焦琪霏，也不能告诉你的同伴。
穆玄英心神一凛，道，若有线索，为何要瞒她？
老者眼皮动了动，不告诉她，是为她好。少侠不知……村里失踪的，不止一个。

山坡小道渐渐到顶，穆玄英脚步行得越发谨慎。黑漆漆的夜色里，头顶突然响起“噶噶”的叫唤，激得他浑身一颤。
继而，鸟儿扑扇翅膀穿过树梢，带起枝叶摩擦，原来是飞在夜里的乌鸦带起这一连串响动。
穆玄英立于山头，向下望去——
四围大小山峰环绕起伏，在下方形成一处广袤凹地，像是一个巨大的能把一切都吞噬的黑色大碗，而他此刻正站在碗沿，随时都会掉下去。
老者的话在耳畔沉沉回响。

有人看见焦琪霏的相公原本在官道上走得好好的，马忽然间受了惊，鼻吐着白烟嗷嗷叫起来，马蹄一扬，带着背上的男人一头冲进了枫叶泽。
先前也有人去了枫叶泽后便失了踪，有人说是闹了鬼，有人说是神灵发怒，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
村里胆子最大的几个男人想去探个究竟，都被我拦了下来。
说到此处，老者瞅了瞅穆玄英，眼里精光一闪。
那几个村夫不过是力气大些，什么武功都不会，去了也是无回。老夫身为一村之长，要不是身骨老迈无济于事，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村人失踪的事查个清楚。
穆玄英隐隐有了预感，却依然沉默着，任老者继续说下去。

老夫不能道出实情，可怜琪霏娘子日日以泪洗面，但纸里包不住火，她若是再清醒些，打听明白了，怕是没人能拦得住她去闯枫叶泽寻夫……
女人苍白的脸一下子在穆玄英的眼前浮现，她倒在他的马车前，双目无神，神色哀戚，生与死无异。

我去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

肉包子掉在了地上，滚动了几下，白色的皮上沾满了灰。
空空的石台仿佛在嘲笑莫雨的愚蠢。
他怎么能让毛毛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不拉紧了看好了？
莫雨死死盯着石台，目光里的焦灼足以把石台烧成灰烬。
以毛毛的听话，跟他约好了，就一定会在这里等他。如果是浩气盟的人，不该不顾毛毛意愿立刻强行带走，而是会陪着一起等。想来，他们也想知道是什么人抢先一步，从紫源山带走了毛毛。
假如不是浩气盟的人……那会是谁？
说到底，还是他太大意了，自以为对十年前的经过了如指掌，除了浩气盟，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带走毛毛。
他为何不想想，从在紫源泽里救下了毛毛的那一刻，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同十年前一样。

大脑飞速地运转，不管将来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找到毛毛。
能在大街之上，短短时间悄无声息地掠走一个十岁的孩子，让他连呼救一声都来不及，对方绝不简单。
除了他和浩气盟，没有人知道毛毛的身份。在平常人眼里，这小少年与其他孩子没有不同。
那么，那个不简单的人会对毛毛感兴趣的原因……

背上倏地被人一戳，莫雨猛地转过头，吓得身后人连退数步。
他眯起眼，飞快打量起眼前的中年男子：粗衣布衫，眼神呆滞，皮松筋软，不像个会武的模样。
不，不是这个人。
男子被他的眼神吓得结结巴巴，“你，你是不是，在找一个，扎着马尾的孩子？”
莫雨的表情想来很可怕，不然那男子怎会头上都冒出汗，身子一个劲的哆嗦。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周遭，没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男子身上，“说！谁让你来的！”
男子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张纸头，“有个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莫雨一把抓过，凑到眼跟前，纸面上胡乱写了一行字：

丑时三刻，醉蝶东林，恭候大驾。

他的眼睛如针扎般痛。
果然，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毛毛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男人提起脚步想跑，莫雨一把抓过，手肘一顶，将那男人结结实实按跪在了地上。
无数条视线惊讶地朝这边看来，议论声渐渐变大。
在长安城里如此招人眼目，实在不智，可莫雨哪里还有心管那么多。
“谁让你来带话！快说！”
男人剧烈地摇起头来，看得莫雨心头怒火熊熊，当下喝道：“我没耐心跟你纠缠，要么说，要么死！”
男人不知从哪来一股力气，挣脱开他，然后趴在地上，胡乱地磕起头来。
“求求你，开开恩，那个人，我不认识，他说，我要是敢告诉你，他什么样，他就让我一家老小，全都肉烂而死。你要杀，就杀我一个，开开恩，放过我爷娘和孩子……”
莫雨瞪着他，几乎咬碎了牙。
他不再看那男子一眼，转过身，大踏步离去。

莫雨的头像火烧一样涨热焦痛，脚步风一样走过一条条街道，漫无目的，心神混乱。
最后他终于在一间鞋铺前停下。
铺前的旗帜明晃晃地映入眼帘，他恍然发觉，居然走回了先前带毛毛来买新鞋子的地方。
在这里他给毛毛换了鞋，两个人说了很多话。毛毛还说，想要保护莫雨哥哥……
结果呢，他却没有保护好毛毛，让他被居心叵测的人掠了去。
手心里的纸被攥成泥，上面的字他早已背得下来。
到了丑时三刻，他会知道是谁在挑衅。
发热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思路的线条逐渐清晰，感官也重新回复。
莫雨眼睛一睐，皱了皱鼻子。

不对……
他察觉到了。
有人在跟着他。
莫雨冷冷一笑。
回复了神智，他就是最敏锐的猎手，最可怕的敌人，群恶之上的莫少谷主。

莫雨冷不丁动了步子，钻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巷陌密密绕绕，他七拐八拐，很快就消失在了蛛丝一样的路网中。
一直跟随而来的脚步忽地停下，似是因失去了莫雨的踪迹，不知该选哪条路。

三条小巷交汇的路口，一个男人正在犹豫不定。
很快，他便不用烦恼了。
一把刀抵住了他的后背。
刀未出鞘。
未出鞘的刀，也可以要人命。
身后传来了强烈慑人的气势，让男人丝毫不敢动。
男人张开双手摊开摇了摇，示意没有武器。
莫雨命令道：“转过头来。”
男人无奈地点点头，慢慢地，头朝后转动。
于是莫雨看清了他的脸。

“你是……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