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

12.

雪狼身侧中了莫雨一箭，身形未有丝毫停滞，疼痛只激得它更凶猛暴戾，利爪撕扯向莫雨身下马腹。
 莫雨及时拨转马头，堪堪避开那利爪袭击。
 多亏是恶人谷的战马，尝惯了血腥，要是换了寻常马匹，对着这残暴的兽类天敌，早就吓得一动也不能动。
 骏马疾奔数步，试图拉开些距离，雪狼在其后穷追不舍，随时发动新一次攻击。
 莫雨再度引箭上弓，回身反手拉开，对准了那狂奔而来的巨兽，放出了第二箭。

 这次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雪狼左眼，痛得野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呜咽。
 莫雨止住马，隔着数丈远静静地注视着雪狼，他手握紧了长弓，自箭筒里又抽出一支长箭。
 雪狼的爪子抠挖着冰面站起身来，划出嗞啦的响声，爪痕在冰面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它只剩下右眼能视，昂起血淋淋的头颅，仇恨地死死盯住莫雨。
 咬死他，咬死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挖碎他的眼睛，咬开他的喉咙，撕开他的身体！
 雪狼尾巴一晃，机敏地避开莫雨箭尖的方向。
 吃了两箭血的教训，它不会再轻敌。

 穆玄英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眼前的惊心动魄，他不敢错过半分。
 白衣的莫雨和雪色的巨狼，在亘古不变的雪原上冷冷对峙。
 同样的孤傲，同样的危险。

 穆玄英有种错觉，他所目睹的不是人与狼的战斗，而是两只狼之间的殊死搏斗。
 莫雨射中雪狼两箭，占尽了先机，穆玄英的心依然提得高高，放松不了。
 狼是一种孤独坚忍的动物，能在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最终也会选择骄傲地死去。
 心口热热的感觉又来了，鼻翼发酸，眼眶发热，穆玄英忽然懂了莫雨没有在雪狼中第二箭时补上最后一击的原因。
 莫雨在等，等雪狼站起来，再一次向他攻击。
 这是属于同类之间的敬意。

 莫雨没有等太久，雪狼似乎也知自己难逃生机，绕着战马转了几圈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吟啸，转眼间跃起一丈多高，张开利爪划向莫雨的胸膛。
 脚跟一踢马腹，莫雨身向后躺，背紧贴着马背，恰恰好从跳落的雪狼身下滑过。
 尖利的箭翎被拉得饱满的长弓牵引，由一只果决有力的手放送而出。
 第三箭！
 箭尖穿透了雪狼的喉咙，巨兽重重地摔落在冰面上，沉钝的闷响。

 穆玄英捂住了嘴，眼睛一片迷蒙。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伧席卷了他，心脏剧烈地疼痛。这疼痛不知是为了谁，随着心脏每一次的跳动，一恸，又一恸。
 莫雨跳下马，低着头走到雪狼近处，黑发遮住了眼。
 冷不丁，他抬头朝向穆玄英所站的冰石，大声道：“你过来。” 

穆玄英慢慢地朝莫雨走去，有什么正在发生，有什么将要发生。他隐隐有了预测，却又只能等待。除了等待命运的降临，此刻的他，还做得了什么呢。
 莫雨等着他的身影从虚空里出现，目光有了焦点，神情倏然放松。

 莫雨问他，“帅不帅？”
穆玄英由衷道：“帅。”
他补上一句赞叹，“好箭法！”
掂了掂手里长弓，莫雨笑起来，“三箭才射死它，还叫好？”
穆玄英看着那柄乌黑的弓，有些技痒，豪情一起，道：“要是能比一比就好了。”
莫雨顿住了，对他看了又看，不怀好意道，“哦……你想射啊？”
穆玄英坦白道，“有点想。”
莫雨兴致高涨，“想射就求我啊。”

 ……莫雨哥哥看起来很高兴？我想射箭是很好笑的事情吗？
 穆玄英不解地看着他。
 莫雨接着诱导：“求求我，就让你射。”
穆玄英摸摸耳朵，依然不解，“现在的我，可抓不了弓啊。”
莫雨敛了笑意，直勾勾地看着穆玄英。
“就算你抓得住，我也不会让你来猎雪狼。”

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事。

 这件事，要从数年前说起。
 数年前，莫雨偶然见到一个年轻的昆仑猎户独自猎杀雪狼，剥了狼皮，剖了狼心，将剩下的狼尸仔细掩埋入冰土之下。他一时好奇，问那猎户为何不带走狼肉。猎户告诉他，这是昆仑猎手成年后都要挑战的事情，已流传很多年。

“捕猎为生的男人成年以后，需要离开父母的家，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当他们遇见意中人后，就会独自深入峡谷，猎杀一头最凶猛的雪狼，取下狼皮狼心献给心爱的女郎。”
 “狼皮意指只要女郎跟了猎手，保她一生衣食无忧，不会让她挨饿受冻，狼心意指剖明心迹，将猎手的一颗真心放到意中人的手中。”
莫雨眼睫动了动，声音低沉，“那时听到这个故事，我就想若有一天，我也有了意中人，一定也来猎一次狼。”
 “毛毛，谢谢你陪我来。”

意中人……
果然，是对莫雨很重要的事。

 穆玄英呼吸陡然急促，强颜欢笑，“莫雨哥哥喜欢的，肯定漂亮。”
莫雨瞅着他，摇了摇头叹息，“人是漂亮，就是傻了些。”
傻又怎么样，你不还是喜欢了么。
 按捺下心头酸涩，穆玄英道：“莫雨哥哥中意就好。”
他忽然很希望能在此时此刻听见曲云的笛声，将他带回浩气盟，他很想回去，回到那片碧水青山里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那厢莫雨又叹了一声，“这事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来。不是胆怯怕死，而是我还在等……你别笑我啊，别看我平日威风，我是真的，怕他会拒绝。”
穆玄英宽慰道：“莫雨哥哥这么好，那姑娘……肯定不会拒绝的。”
莫雨笑了，“你倒说说，我哪里好？”
穆玄英低下头，掰着手指头数，“长得好看，武功又高，对人……也很好很好。”
呃……
莫雨想象了下，如果让恶人谷的人听到居然有人评价他“对人很好很好”，估计会集体惊掉了下巴。
“既然你说不会拒绝，那我就放心了。”莫雨笑得开怀。
 见到莫雨开心，穆玄英心头郁云也稍稍散去。

 莫雨单膝跪上冰面，锋利的匕首划开了雪狼腹。他面容平静，手的动作一丝不苟，只有心潮正在奔流涌动。

——身中夺魂蛊，是难以承受的钻心剧痛。试想这魂魄都离了体，即使身体还活着，在中蛊人的意识里，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若是猜的没错，那时候的穆玄英，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狼血冒了出来，温热湿润，染红了雪白的皮毛，浸透了晶莹的冰面。
“猎手送出一颗狼心，”莫雨慢慢道，“还想告诉他的意中人，我对你的心意矢志不渝。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心，情愿葬身狼腹，以还今日杀狼果报。那颗变了的坏心，也一并送给狼吃。”

此话一出，穆玄英愀然变色。
……何人值得你发此重誓？

——人死了，对人世间有再多放不下的，也都要放下了。心念一去，百无执着，魂魄理应留在身体附近。假如魂魄居然不愿守着自己的身体，却走上一条远路……那只有一个可能，世上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事情。

 雪狼已死。
 心脏却仿佛还在跳动着，在莫雨的手里颤抖。
 他盯着手里那颗火热的心脏，心突然疼得厉害。
 是我害了他。
 如果没有我，他的魂魄根本不会来恶人谷……

 “穆玄英，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厚厚的雪层吸纳了世间万物的声音，将无边静谧铺遍了无垠大地。幽幽无声无息里，人的心境可达最纯净的境地。
 怔怔然四目相对，脑海里无数往昔接踵而来。

 莫雨哥哥，别丢我的布娃娃啊。
 莫雨哥哥，我们是不是又没有家了。
 莫雨哥哥，你真的要去恶人谷，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莫雨哥哥，你在恶人谷还好吗……
莫雨哥哥，好久不见了……
莫雨哥哥……
莫雨哥哥……

 ……莫雨哥哥。

 胸口破了个血洞，他看着自己向下倒去，灵魂忽而变得轻盈，如烟如雾飘然上空，好像刹那间学会了飞翔，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地方。
 我已经死了。
 并没有非常悲伤的感觉，只是，有些遗憾。

——穆玄英，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穆玄英望着莫雨，如梦方醒，醍醐灌顶。
 他的魂魄之所以会来到恶人谷，是因为——

 “这里有我牵挂的人。”


问君情深深几许？身散魂离，一夜渡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