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毛]迷魂记5

5.

莫雨看得清楚,穆玄英虽是被他的话惊得僵住,却在偷偷地,一点点移动企图逃离他的视线。
呵……傻毛毛,还没结束呢。
耍流氓这种技术,需要厚如城墙的面皮,和强大坚实的心理。这两样,莫雨恰好都不缺。
他嗤笑道:“毛毛,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一五一十对我道出实情,要么,明日我告知天下,浩气盟穆玄英效仿红拂夜奔,跑来找我这恶人……你选哪一个?”

穆玄英定住了。
虽然他爱习武胜过读书,也知道红拂女夜投李靖的佳话……但是拿这个故事来比他和莫雨,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我……我不知道。”他蹙眉道。
“噢——”莫雨拉着长音,“我懂了,你想知道我写的字好不好看是吧?”
“写字?”穆玄英一愣。
“就是写关于我跟你半夜私会的告示啊,”莫雨一脸欢喜,“保证贴遍大唐每个角落,连落雁城城门上也不会漏过,你尽管放心。”
穆玄英当即腿软。
他相信莫雨真能干得出来,到时候让谢叔叔看到,绝不是罚抄几本武经可以了事。
“……莫雨哥哥我错了。”
莫雨听着,心中一乐,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他头,却听穆玄英一声惊呼。
“别碰我!”
却是来不及了。

莫雨收回了手,手指和心一下子全坠入冰窖,凉得骨冷。
他怎能不震惊,本该碰触到的温度,竟然是一片虚空。
莫雨死死地盯着穆玄英,眼睛开始泛红,再开口时嗓音暗哑,“到底怎么回事,说!”
穆玄英心下叫苦,他瞒不住了,再不能跟莫雨兜圈子了。终于要对莫雨说实话,不知怎的,担忧之外,竟有些轻松。
他望着莫雨,慢慢道:“我可能,已经死了。”

许久之后,莫雨偶然想起这个夜晚,想穆玄英深深地望过来的一双眼,让他一颗心骤然坠入万丈深渊。
沧海横流,天塌地陷,也比不过那句话。
莫雨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发疯,没彻底变成一个失去神智的疯子。不但没疯,他脸上还十分冷静,说话的声音也丝毫没有颤抖。
穆玄英对他说,自己已经死了。
莫雨便问道,葬在何处?
你葬在何处?

莫雨的反应,莫雨自己想不到,穆玄英更是没想到。
他不想要莫雨为他难过,更怕莫雨知道他境况后一个冲动失了神智,做出不可饶恕的事。却料不到莫雨竟然平静地问起他埋身之地。
见他不答,莫雨更是逼得紧了,整个人欺压过来,面冷如石像,眼神赛厉鬼。
他的语气却还是平静得可怕,“我问你呢,你怎么不回答?哦我忘了,你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一定很累了所以才不想说话,毛毛别怕,你告诉我,你葬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你一个人一定很害怕……”
“莫雨哥哥!”穆玄英越听心下越惊。莫雨这哪是没发疯,明显是已经疯了。
“嗯,嗯,莫雨哥哥在呢。”莫雨温柔答道。
“我还没说完呢!也许我还没死啊!”穆玄英运足气,大声冲莫雨嚷道,“莫雨哥哥你醒醒!”
……
莫雨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莫雨第一个念头就是把穆玄英按住打一顿。要不是对方现在处于碰不到的阿飘状态,他一定这么干了。
“……若有下次,你再敢跟我玩大喘气,”莫雨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蹦出来的,“信不信我把你给……”
穆玄英委屈地看着他,漂亮的一双黑眼睛眨呀眨,眨出闪闪星光。
对着这般明显卖萌讨好的眼神,莫雨的狠话便是没能说完。
他的心脏有点塞。
就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接二连三地受刺激也闹不住,这刺激还是来自天底下他最重视的人。打是不能打,骂也舍不得骂,心不塞才有鬼。
“罢了,饶你这一回,”莫雨觉得自己的涵养又上升了,真是个有素质的人才,“给你个机会解释清楚。”
“可我也不知道啊……”穆玄英挠挠头,困惑道。
“穆玄英!”莫雨怒而拍床,连名带姓吼道,“你他妈再敢跟我装傻试试!我告诉你,你莫雨哥哥我是个疯子,疯子做出什么来都是应该的!”
傻毛毛居然还在装傻充愣,是可忍孰不可忍,都生死未卜了,还有空跑来跟他卖萌!
“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何会脱离身体……”穆玄英眼圈发红,“你别吼我,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语气太差,快把毛毛吓哭了,莫雨反省了下,放低了嗓音开哄,“好好好,你想得起来多少,便说多少。你想不起来的,我陪你一起想。”
莫雨有意诱哄的时候,低沉魅惑的嗓音字字敲打人心,让人情不自禁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过他这一招,从来只用在一个人身上。
穆玄英缓和了下心绪,一手按着额头细思片刻,“这事……要从五仙教曲教主送了封信给浩气盟说起。”

***

那封信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五毒弟子送来,盟主谢渊接过信,一眼瞅见封口处划了道黑墨。他连拆也未拆,便交给了一旁的翟季真。
穆玄英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可人的右手边,离谢渊约有一丈远。

前夜刚下过一场雨,呼吸之间有种草木泥土的湿润粗粝。有只红翅膀的蜻蜓悠悠飞进正气厅,忽上忽下自由盘旋。
穆玄英的目光不由地追了上去,循着蜻蜓的飞行轨迹,一时神思不宁。
蜻蜓飞啊飞,飞到翟军师的肩膀上停住。
穆玄英眼睫一抬,正对上翟季真的眼。
他当下心神一凛,以为自己开小差被军师逮个正着,便有些羞愧。紧接着,他却注意到翟季真的眼神不对。
不是不满,也不是揶揄,而是关切和担忧。
信回到了谢渊手上,这下,又多了一个人用关切和担忧的眼神看着穆玄英。
穆玄英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红蜻蜓来了又去,然则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玄英。谢渊喊他。
穆玄英恭敬行礼,盟主。
这事交给你,你带这位五毒教的兄弟去趟信塘驿站。谢渊走下首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曲云的来信交给他。
一贯威严赫赫从未徇私的谢盟主,仔细端详着他,重重道了句:万事小心。

“那个老匹夫!”莫雨听到这里就跳起来了,满脸怒不可遏,“你变成这样肯定就是他害的!”
“莫雨哥哥你先别激动。”穆玄英去抓他手臂,快触到时,猛然想起碰是碰不到的。
为什么他老是忘记这点?
穆玄英的手僵在那里,脸也是一黯。
他一举一动莫雨都看在眼里,心亦一沉。
穆玄英低着头,苦笑了下。而停在半空伸向莫雨的那只手,手指正慢慢蜷起,被手臂带着,一点点向后缩。
从莫雨的角度看见他唇角抿起的弧线,心沉得更厉害。
“等等……”莫雨突地出声挽留。

月色泼了一地,映得人面愈柔,风自窗门而入,吹得心泛千波。在这样的月色和夜风里,灵魂出壳,飘落他乡的穆玄英眼睁睁地看着莫雨的动作。
莫雨神情专注地伸过手,于虚空之中,托住了穆玄英的手。

明明没有碰到对方,不可能有实体的触感。最多最多,也不过感觉到于指尖掌上,轻轻掠过一阵风。
但在他和他的目光里,两只手就像真的握在了一起。
穆玄英忽然有点想哭。

“抓紧一点不要放,我想丢都丢不了你。”莫雨盯着那交握的人魂之手,道,“从前,你怕我会抛下你不管,我便对你说了这句话。”
穆玄英眼里仿佛泛起水光,很温柔地说,“嗯。”
莫雨轻声问道:“那你为何没抓紧?”
穆玄英不会哭。
堂堂男儿昂藏身躯,只可流血不可流泪,不管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流露一分脆弱。从少年到成人,学得最多的,就是给曾经稚嫩的心灵筑上一道道坚固的防线。
他怎么还能哭,怎么能再像从前一样,当一个受人庇护的稚弱童子,随便示弱哭泣。
那他这些年岂不是白长了,还谈什么以身卫道,用手中剑守卫天下黎民?
会哭的只有毛毛,只能是毛毛。

“现在的我,握不了。”
穆玄英低声道,收回了自己的手。
一霎间,莫雨的手里空空的。
穆玄英转开目光,接着道:“看到那封信后,我立刻明白,为什么盟主和军师会那样看我……”

信上道,数十名天一余孽行迹败露,将经洛道逃入南屏山,或选信塘驿站为藏身地。虽已有五仙教长老追来肃清,但天一教尸毒厉害,不可不防。故先派人告知消息,望浩气盟早作防备。
穆玄英领着那五毒弟子去了信塘驿站,与驻守在那的浩气兄弟们通了气,布下眼线严阵以待。
这个任务是否危险,谁都心知肚明。
那为何向来爱惜穆玄英的谢渊还会交给他呢?穆玄英在打开信之后便懂了。论起天一教所干下的罪行,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还敢跑到南屏山撒野,就算谢渊拦着不让穆玄英去,他也会自己跑去。
何况还是信塘驿站。
离那儿不远处就是小川。是穆玄英的父亲,穆天磊的埋骨之地。

“你啊……”莫雨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莫雨哥哥,去过南屏山吗?”
莫雨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穆玄英笑了笑,“小川是个很美的地方,花草丰美。还有种特别的猴子,知道怎么采果子酿酒,酿出来的,就叫猴儿酒。我……我第一次拜祭我爹,用的也是猴儿酒。对了,柯罗喝了后,也说甘甜醇美。”
莫雨敏捷地捉住字眼,“柯罗是谁?”
居然喊得那么亲热。
穆玄英眸光一凝,“柯罗……就是那位来送信的五仙教弟子。”

那是他魂飞出体之前,最后所见的清晰。
沉默寡言喝多少杯酒都不会醉的柯罗,吹着一根绿莹莹的笛子,引着蛇蝎蜈蚣扑向被浩气盟守卫们包围的天一教余孽。
表面上看,情势一切顺利,没什么好担心的。
穆玄英砍倒一个天一教徒,眸光一转,竟看到有个黑影正悄悄逼近柯罗。
剑光一扬,穆玄英飞身脱出,奔至柯罗身侧,一剑挥向黑影。
……
他的胸口突然多出了个血洞。
他看不见了,听不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身体变得沉重似铁,仿佛脚下有个庞大黑暗的洞口,正在把他向下吸入吞噬……

“再后来,我就见到了莫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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