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

第二十七章


莫雨冷不丁道：“你身上还有钱么？”
穆玄英点头，“有。”他解下腰间布囊，直接递了过去。
莫雨接过，一掂分量，抬头看了眼穆玄英，“你……”
“不够？”穆玄英眨了下眼，摸摸衣袖，歉然道，“没有了。”
莫雨眉一动，“全都给我？”
穆玄英道：“嗯。”
莫雨脸部抽动了下，忍不住道：“我要是个坏人，拿了就跑，你怎么办？”
穆玄英看他的表情，就像他说了非常可乐的笑话，“你怎么可能是坏人。”
莫雨面上有点挂不住，自囊中摸出些钱，粗鲁地将布囊塞回穆玄英手里，“你先去油饼铺子，我等下过去找你。”
他说完便拔腿跑了，穆玄英都来不及问一句你要去哪。

莫雨出了客栈，往四周看了看，很快琢磨出方向，沿着右边那条浮桥过了水渠，再往南走过两条街，便是南市了。
昨日他随穆玄英从那里经过时，瞥见了一样物事，现在，他正是为了那东西而去。
不知道还在不在，指不定已经被人买走……莫雨想着，加快了脚步。
他不晓得这当口的洛阳城，恰恰是一天里人最多的时候，走得稍快些便容易撞到人。纵是他心急，也没法从人群头顶上飞过去。好不容易摸到目的地，他大步跨进铺面，幸好幸好，一眼就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莫雨松了口气，一把抓过，付账时还差点把铜钱掉在地上。

穆玄英起先不放心，暗中跟在莫雨身后，奈何人群熙攘，还没等他走到浮桥边，已失了莫雨人影。
他本要施展轻功，去屋顶高处寻找莫雨踪迹，转念一想又作罢。依莫雨的脾性，若是有意摆脱他偷偷溜走，断不会还同他约下见面地点。
不过也说不定……穆玄英等在油饼铺前，心直忐忑。莫雨什么想法，如何行事，哪里是他能预料到的。
他叹了口气，目光一转，视野里多了条弯曲的树干。
树干长在一棵榕树上，也不知这树怎么长的，像被人打了一拳，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噗……”穆玄英被这棵长相奇怪的树逗笑了，然而笑容乍现即逝。
他恍然察觉了一件事。

十年前，莫雨与他约定，假如两人失散了，三个月后的初十，去稻香村里那棵大榕树下等他。
彼时莫雨勾住他的手指，话说得笃定至极，毛毛不怕，你等着我来找你。
他怔怔地看着交扣的手指，心里蓦地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万一他等来等去，都等不到莫雨哥哥来，那该怎么办。
……
手伸到眼前，穆玄英曲了曲小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指温。
此时此刻，他人站在榕树下，也是在等着莫雨。
宛若轮回，何等相似。
他心里泛起股奇怪的情绪，酸咸苦辣，五味杂陈。他揉按了把眼眶，喉咙吞咽，想把那些难言的味道都咽下去。

就在这时，莫雨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额头沁汗。
等气匀了，他将手里物事捧到穆玄英跟前，“你看！我买的。”
看清那是什么的一瞬间，穆玄英蓦地睁大眼睛，心脏被一把看不见的锤子重重敲打了下。
一个朝天辫，红肚兜，笑吟吟的布娃娃，被莫雨小心地捧在双手里。
“毛毛以前有个布娃娃，特别喜欢，睡觉时都抱着不撒手，可惜弄丢了……我答应过他，要帮他找回来。”莫雨难掩欢喜，“昨日我路过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娃娃，和他丢的那个一模一样。等找到毛毛，我就把娃娃送给他，他肯定开心。”
那股古怪的滋味又涌上来了，穆玄英转开目光，发颤的手悄悄往身后移。
莫雨还在说，“钱算我借的，以后定然还你。哎，你看这娃娃傻里傻气的，是不是和毛毛很像……”
“莫雨！”穆玄英低低叫了声，抬手挡开凑到眼前的娃娃。
莫雨抿住了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眸漆黑不见底。

他买来布娃娃，的确是想送给毛毛。但对面前的蓝衫青年，亦不乏试探的意图。谁叫这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明明此前从未见过，却像是早就认识了。
世上除了毛毛，还有第二个人能让莫雨的眼睛跟着他打转，这话说出来，莫雨自己都不信。
他端详着眼前人的面容，不放过一丝细节，越看越觉心惊——
他眸中泛起深沉黑雾，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姓穆的，”莫雨面色冷，声音更冷，“你和毛毛，是什么关系？”
意料之中，他等来了四个字。
“我不能说。”

莫雨几乎要笑了。
很好，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
真当他莫雨是三岁孩童，一句我不能说就能打发？
想糊弄他，没那么容易！

“这位……穆少侠。”
他道出一个称呼，注意到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颤抖了下。
“江湖规矩，便是萍水相逢，也该通个姓名。除了个没用的姓氏，我对你一无所知，凭什么相信你能帮我找到毛毛。”
莫雨的语气慢条斯理，近乎冷酷，“摊开来说吧，穆少侠，从头到尾，我就没信过你。”

他说话之前，早就打定了主意，可看见蓝衣青年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震惊和委屈，心竟然像是被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了下，差一点说不下去。
莫雨咬紧牙，努力压下那股莫名出现的心疼，将最后的话说出口。
“不管你是真心帮忙，还是别有用心，毛毛我是找定了。别再来烦我，告辞！”

***

话说到这地步，他就不信姓穆的还能无动于衷，继续对他隐瞒。
莫雨闷头走着，看也不看路，肩膀重重地撞到了人也不停下。
“小子，没长眼啊！”被撞的人粗声粗气地拽住他胳膊。
莫雨猛然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被他撞到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壮汉，膀大腰圆，长得凶神恶煞，没成想与莫雨打了个照面，竟登时软了气势，松开了手。
等莫雨走远了，壮汉的同伴取笑他，怎的被个小孩子吓住了。
壮汉手抚上胸口，惊魂未定地道，哪见过这样的小孩……你没看他的眼神，就跟要杀人似的。

莫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头。等他终于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信步乱走，居然走到了怀仁坊里那家卖钗环脂粉的铺子跟前。
昨日经历的事在脑中浮现，蓝衣青年带他来过这里。
一想起穆玄英，莫雨心便沉了下去。
他走了这么远，也没见那人追过来。
他故意说一番伤人的话，本以为能从穆玄英口中激出些消息，却没想过，万一对方真的听了他的话，从此再不来烦他……

莫雨低头看着地面，眉头皱得死紧，心堵得憋闷不已，无处发泄，脚狠狠踢了下地，将一块小石子踢得飞起。
一旁传来女子娇呼，“哎哟！”
莫雨没在意，只顾着看地，地上有什么就踹什么。
有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斥道：“哎，你怎么乱踢人！”
莫雨抬起头，随即眸光一动。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白衫女子，俏丽的脸上满是怒容，一双杏眼正瞪着他。
莫雨暗道：有意思。
这白衫女子，他昨个才见过，正是呵斥过穆玄英的那一个。

“林瑜。”
不远处一声呼唤，另一个白衫女郎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弯下腰，揉了揉腿部，叹了口气。
莫雨看得清楚，女郎揉的地方有个显眼的黑印，再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立时了悟，他踢飞的那颗石子，正好打中了女郎的腿。
名唤林瑜的女子见到同伴揉腿，又瞪了莫雨一眼，“你这小子，踢伤了人，还不快向孔姐姐道歉。”
莫雨原本就在心烦，被她纠缠，更没耐性，“滚！”
“你！”林瑜面上怒意更甚，手摸上剑柄，噌然将剑拔出一半。

要问她为何只拔了一半，是因为有只手横伸过来，牢牢按在她的剑柄上，阻了剑势。
林瑜抬头，看清来人，柳眉一竖，“又是你！”
蓝衫青年的手还停在她的剑柄顶端，声音温温润润，暖玉也似，“姑娘消消气，我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
“哼……”少年别开脸，鼻子哼了声，“多管闲事。”

嘴上不留情，其实他心里在想，这个人，到底还是追过来了。
一看见他，莫雨的心情便复杂起来，难以描述是何种滋味……不想承认也不行，见到穆玄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自己竟然松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