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

第二十章

 彼时一声厉喝突然入耳，“你还不明白，他和掳走你的人是一伙的！”
掳走他的人……
毛毛的脑中倏然出现一张皱纹满布，眼中闪着恶毒光芒的面孔。
 他眼光一散，掌心里冰凉一片。 
 被大哥哥甩开的手，正是他曾经抱过那只兔子的手。
 他想起来，粉嫩柔软的小兔子，前一刻在他手里呼吸着，一眨眼，就死了。
 他根本不想想起，兔子凄惨可怖的死状……清晰在目，如影随形，摆脱不掉。
 敢跑，就让你和这畜生一个样！
 他额角一个刺痛，打起了冷战。
 皮开肉绽，骨肉腐烂，一个好好的活物，转脸就没了。
 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浑浑噩噩的，忽觉有人弯腰靠近，手探向他。他吓得立刻一缩，手脚乱爬，只想着赶快躲开。
 别碰我！
 我不想变成那只兔子！

 心一顿一塞，喉头一凝。
 毛毛手指发虚，额头渗出冷汗，下意识地从心底里大声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只有那个人，他不用害怕。只有那个人，一定会保护他。
 他用上了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喊出口，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听见声音。
 脸有些僵硬，毛毛小心地喘息起来。
 他不知身后正有一股劲风袭来，直直冲着他的背。也不知有人及时赶至，为他挡下了危险。
 他只想着，他的耳朵应该没坏，不然，怎会听见有人短促地咳了声。
 肯定是他喊得还不够大声，所以才听不见。
 他睁大眼睛，伸手揪住了什么东西，攥紧了，鼓足力气又喊了一次。
 莫雨哥哥！

 他的耳朵边被谁的手轻轻地捏住了。
 视线渐渐有了焦点，从迷雾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黑发垂落脸侧，一双如墨的眼目不转睛，深深地看过来。
 这个人在对他说，不怕，不怕……
从前至今，每一次毛毛害怕时，莫雨都会用这个办法哄他。

 毛毛呆若木鸡，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悄然涌现。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大哥哥，可是，好似又没那么简单。
 要怎么说呢……
仿佛在更早更早以前，他就见过他了。
 他忽然很想问他一句，你是谁？
 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谁知身前人面色陡变，一手握住了他的肩，捏得他肩膀有些发疼。他听见大哥哥对他说，你是不是，不会说话了？

***

莫雨眸光一沉，膝盖一抵地面站了起来，双手一托，把毛毛打横抱起。
 毛毛蜷在他的手臂里，忽地浑身一震，抬起一只手，覆上自己的喉咙，脸上似是惊讶，又似困惑。
 莫雨闭了闭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气息倾吐，吐不出胸中堵得严严实实的石头。
 他抱紧了怀中身躯，朝前迈了一步，眼直发涩。

“等等。”
司空仲平站在他的前方，眉关紧锁，青竹杖早已捡了起来，牢牢地握在手里。
 莫雨看也不看他，脚步一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司空仲平眼皮一动，脚刚欲抬，便听见莫雨的声音响在空旷的林子里，又冷又硬，像是一把把雪亮的刀，闪着刺骨的寒光。
“莫说是你，今日就算谢渊亲临，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司空仲平顿住脚，讶然地看向莫雨，“你可知道他是谁？”
莫雨头一低，下巴蹭到怀中少年的头发，“知道。”
他是谁，莫雨怎会不知。
 他是毛毛，莫雨的毛毛。

***

真是阴魂不散。
 莫雨瞥了眼身后隔着约十丈来远，却始终甩不脱的高大人影，心头烦躁得随时都能燃起一把火。
 他自然可以纵马疾奔，可马上不止他一人，还有个毛毛。莫雨担心毛毛饮风受寒，便松了缰绳，沿着鹿奔原徐徐而行。
 毛毛披着他的外衣，坐在他身前，偶尔头一晃，头发便磨蹭起他的下巴。
 莫雨揽紧了他，低声问道：“你饿不饿？”
毛毛恍若未闻，脸低下去埋在一圈毛领里，露出后颈处的皮肤。
 莫雨心脏一缩。
 他的毛毛……变成哑巴了。

 话说得好好的人，突然出不了声，这种事并不多见。
 莫雨一发现毛毛情况不对，咬着牙按捺住心中的惊惧和愤怒，苦苦思索起背后的原因。
 他想，毛毛被肖药儿掳走之后，必然是遭遇了极可怕的事。
 毛毛没了声音，到底是被那王八蛋下了药坏了嗓子，还是受惊过度，吓得骤然失语？
 无论哪一种可能，肖药儿……莫雨把这三个字在齿缝里咬碎了，后悔不迭，对战时刻，怎么没一刀把他结果了。
 真想把那王八蛋带的所有毒药都塞进他嘴里，再扔进恶人谷的火山口，教他永不超生。
 然而心里有个声音强迫他不得不冷静……
莫雨清楚，眼下最该做的，不是算账。

 午阳岗上的疯道人曾告诉他，穆少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彼时他想，再坏不过黄泉地府，我莫雨还怕个死字不成。
 没成想竟到了十年前，让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他与穆玄英分离的最初。
 这一次却与他记忆中不同了，是他救下了跳崖的毛毛。
 命运如此安排的原因，莫雨尚不得知。他只知道，毛毛被他接住了，他绝不会让毛毛吃一点苦。
 结果，毛毛在他的手里，竟还吃到了好大的苦头。
 莫雨盯着毛毛安分的后颈，眼睛发痛，自责万分，却始终不肯移开目光。

 他们正策马在一条笔直的主道上，这条主道发自长安城城门口，由北往南一路延伸，将鹿奔原一分为二。
 鹿奔原地如其名，野鹿随处可见，成群结队地游荡在草原上。
 秋意正浓，道边的银杏叶子灿若金黄，扇状叶片随风婆娑，风势稍强便萧萧下落，于地铺出一层厚厚的金煌煌。
 恰在这时，一片银杏叶自枝头分离，摇摇晃晃地落在了毛毛的头上。
 少年受惊抬头，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又安静了下来。
 莫雨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朝毛毛头顶吹了口气，吹开那片叶子，凑近了人耳朵，道：“你累了吧？”
毛毛的耳朵动了动。
 莫雨接着道：“前头不远有个镇子，等到了那，我们歇歇。”
他等了不知多久，才看见怀里的少年慢慢地点了点头。
 马蹄踩着一地银杏树叶，不疾不徐地朝前方行去。
 隐隐可见前面有栋栋房屋聚成群落，透出白色的墙面，黑灰色的飞檐。

 天都镇是个大镇，住着近千户人家，因紧挨着鹿奔原，常有小鹿出没镇中，全不怕人。
 莫雨在镇口坊柱处便已翻身下马，留毛毛继续坐在马上。
 司空仲平还在后面紧跟着他们不放，却也并不靠近相逼。
 只要司空仲平不先来招惹，莫雨暂时懒得去管。
 他牵着马走到一处饭铺前停下，把毛毛从马背抱下来，拉着他手指给他看，“想吃什么？”
毛毛眼眸一动，嘴巴抿起，侧头看了看莫雨，眨了眨眼。
 这样无声的交流，莫雨居然也懂他的意思。
 莫雨晃了晃两人拉着的手，道：“不用问我，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毛毛转回头，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一样东西。
 心事再沉重，看到他指的东西，莫雨也不由笑了。
 肉包子。

 肉包子刚出炉，烫得伤手。莫雨却不顾忌，手捧着包子吹一吹，觉得不会烫口了，才捧到毛毛嘴边。
 毛毛低下头，咬了一小口，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抬起眼睫，看看莫雨，张口啊呜一下，又咬住了包子。
 他吃得很认真，很快就把一个包子吃完。
 莫雨再要拿起一个，却见毛毛冲他摇头，示意不要了。
 上一次毛毛吃东西，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隔了不短时间，只吃一个怎么够。
 莫雨正要劝他，衣襟已被毛毛揪住拽了拽，少年的眼里忽地流露出恳切的意味。
 莫雨猜，他是有话要说，想起他已不能出声，心又是一痛。

 他忍着心疼，安抚道：“毛毛，你慢慢地说，我看你口型能看得懂。”
少年眼中急色一缓，开启唇瓣，很努力地做出字来。
 莫雨紧盯着他的唇，仔细辨认唇型，一个字一个字地猜。
 认出之后，他心中一震。

 莫，雨，哥，哥。

 毛毛说的是，莫雨哥哥。
 莫雨再怎么吃惊，也很快反应出这不是在叫他。毛毛并不晓得他真正的身份，他亦无意透露。
 那么，毛毛为何会在此时此地，拽着他衣摆，对他说这四个字。
 莫少谷主何等聪明人物，心念兜转，已然透彻。

——大哥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天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莫雨哥哥？
——在这等着，我去那边买些肉包子，你全吃完了，我就告诉你。

 莫雨的手攥紧成拳，他嘴里发苦。
 原来，毛毛还记得他说的话。
 记得他说，吃完了肉包子，就会告诉毛毛，何时能见到莫雨哥哥。
 即便失去了声音，毛毛仍然没有忘记。
 所以，他听话地把莫雨给他的包子吃了下去。

“哈……”莫雨低低地笑起来，一声傻毛毛含在口里，险些叫出。
 他伸臂一揽，把少年抱起小心地放到马背上，紧接着，莫雨脚一点地，衣角鼓动，飞身上马。
 他贴着少年耳边，一字一句，郑重许诺，“不急，要先找个好大夫治好你，等你能说话了，我再带你去找莫雨。”
毛毛在他怀里挣了挣，像是不满他说话不算话。
 莫雨叹了口气，“要是那位莫雨哥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猜，他会不会发疯给你看？”
毛毛立时放弃挣扎，乖乖坐好。
 莫雨把人拥紧了些，嘱咐道：“小心了。”

马鞭高高扬起，啪地抽中骏马，四蹄眨眼腾动，大步迈开疾奔。
 天都镇镇中道路被踏出一地烟尘，待尘烟散去，早已不见马上人影。
 站在远处的司空仲平始料未及，心下一惊，急忙策马去追。他循着马蹄溅起的尘土奔驰，鞭子打得又快又急。
 要是就此失去那少年踪迹，哪里还有脸回浩气盟。
 好在莫雨似乎并没打算隐藏行迹，一路径直往前，一点也没管留在地上的马蹄印，像是有个非常明确的目的地。
 司空仲平略一沉吟，恍然大悟，看莫雨所去方向，正是一个所在。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秦岭青岩，万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