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裴洛]《L.I.F.E.》9

9.


特地叫裴元先到片场的原因没多久便揭晓——他演的许游是个靠江吃饭的渔夫,除却支起的那排守株待兔的渔网,竿钓网捞的动作架势,都得做得像个样子才好。
凤城影视基地有不少做这类生意的人,平日里挂个摊展示传统生活技艺给游客看:织染布匹,采谷酿酒,扎风筝糊灯笼,追求雅趣的自去棋馆茶楼,听老先生们拨琴运板,讲一段古。碰到有剧组招募,也会抽身过来,给演员示范教学怎么做旧时行当。以裴元为例,不需要他真能成个风里来浪里去的老练渔夫,但挂饵甩竿、放网收网这些渔民基本若是一窍不通,拍出来观众看着也觉别扭。
洛风来时,负责教他钓鱼的人正好走开去换竿。没多会那人回来,是个红脸膛,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草帽,单手抓握了两根竹制长竿。
他递了根竿给裴元,看到洛风,愣了愣,扭头问:“要再拿一竿吗?”
“不用,”裴元掂了掂手中鱼竿,“他那样子,像渔夫吗?”
“不像,”那汉子被叫来时,只知要教个演员捕鱼,并不清楚他们拍的是什么戏。光看洛风样貌打扮,他笑道:“这位俊小哥儿,肯定是演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裴元弯腰去抽地上那绕着木轴卷起一团的鱼线,手里忙活,嘴上还不闲着:“对对对,他是小公子,我是小渔郎,一个月黑风高夜,我把他从江里钓上来,带回家煮了好大一锅汤。”
一旁围观的“小公子”不禁出声:“胡说八道。”
晚了,教捕鱼的师傅信以为真,来回看看他俩:“两个小哥儿人这么俊,演的是个恐怖片?”
“别听他鬼扯,”洛风也弯下腰,按住鱼线团轴心,方便裴元抽线,“我跟他在戏里是好朋友,经常坐一块喝酒。”
裴元瞅准鱼线长度,一绞,取弯钩往上穿:“对,他天天抢我的酒,白喝了大半年,然后就扔下我跑了,是不是特没良心?”
两人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师傅老实的大脑已经被弄得混乱:“噢……有道理,难怪你要拿他煮汤。”
“没有!”好好一部友情题材的电影,要被当成食人片了,他推推裴元胳膊,“别戏弄人。”
小渔郎直起身,扯了扯鱼钩确认系紧:“不好意思啊郑师傅,我开玩笑的。您看这钩行不行?”
“可以啊!”郑师傅手掌托着那弯鱼钩,“我刚刚就想问了,你以前钓过吧?”
“用过伸缩竿,这种老式竹竿还是第一次拿,”裴元手腕一动,鱼竿鱼线收入掌中,脚转向渔舟,回头问洛风,“要过来看吗?”

今天要拍的是六郎和许游还未结识时的事,他的戏份需等裴元手里鱼竿入了水才能拍。反正那渔舟以后也要常常上去,正好先跟过去瞧瞧。
不过早来些时辰,这会儿裴元已是熟门熟路,从江边重登上舟头,一回身伸出手:“抓紧。”
洛风一揽前襟,借着裴元那只手的握力指节一紧,跨上了渔舟。这舟是为了拍戏新做,比起实用价值,模样好看更重要。故而精致轻巧,吃水不深,一有人上来,舟身便是一个晃悠。
他刚进来,脚才踏上舢板,渔舟在水上晃荡的余波未停,有脱离平地的失重感,下意识闭上眼去安心神。视觉一关合,忽然注意到,裴元握着他的手还没松,两只手依然紧紧交握,传来稳定可靠的支撑力量。
他睁开眼,冲正关切地看着他的少年一点头,示意:好了。
少年这才放开他,走到舟沿坐下,一抬头,望向身前流淌的江水,眼中的认真像是在衡量位置和角度。饵穿钩,竿轻扬,手臂挥动,力度自肩入腕,弯曲的鱼钩似流星般猛然扎入水下,于虚空中划出一个潇洒流畅的弧光,赢来一声——
“漂亮!”
郑师傅站在他身后叫道,咧开嘴连鼓好几下掌:“行家啊。”
“行家算不上,”那少年动也不动,盯着鱼线没水处那一点,“以前没碰过渔网,得拜托师傅教我。”
“竿甩得好今天就能拍了,等要用网了我再过来,”郑师傅搓了搓手,“我去跟你们导演说一声,先走啦。”
打上船起就在旁静静看着的洛风开口道:“我跟您一起下去。”
坐在舟边的少年闻声回眸,手一按身侧就要站起。
“坐好,别动。”洛风唇一努,抓住先一步下船的郑师傅递过来的手掌,纵身一跳,稳稳回到岸边。
他站在江边,手指张开,朝那个眼依旧望着他的小渔郎挥了挥:“从现在起,你要看不见我了。”

那时,许游还不知道六郎的存在。他每日按时坐在江边的渔舟上,饮酒捕鱼,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人看不见鬼,鬼却瞧得清清楚楚哪。打从那碗酒自那渔郎手中倾入江水,叫一声“河里的淹死鬼,过来喝碗酒”起,六郎便注意到了他。
大部分时间里,许游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垂钓,偶尔运势不错,一天里能捕获许多鱼,也有运气坏的时候,辛苦一整日,一条鱼也捞不到。可不管好坏,没见过他狂喜或气恼,似乎老天如何待他,都影响不到他手中酒的味道。

洛风站在江岸那棵冠盖如云的大槐树下,无声无息地望向渔舟上那个身影。他没计算自己站了多久,只知要继续看下去,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间段,在不同的日夜光影下,六郎都在悄悄地望着许游。
最后的剪辑成果,将会完全符合那一天傍晚在杏林馆,裴元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猜,在六郎选择走近许游之前,可能已经观察很久了。
张导作为选角导演的眼光当真毒辣,裴元不是专业的表演系学生,却有着最敏锐的心思,最透彻的领悟力。
槐树下的白衣少年,眼底深处滑过一丝怅惘:
所以,我才不想让他来啊……

六郎可不会管洛风怎么想。
对于许游,最初或许只是一点好奇。可对溺亡了数年的他来说,孤单的滋味早尝透了,浑浑噩噩得不记今夕是何年。竟然有一天,对另一个人有了兴趣,纵然只一点点,也足够要命。
他真的偷偷看了许游好久,越看越觉得,那人真有意思。看那年轻的渔夫每日捕鱼,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却好像渐渐唤醒了他僵硬麻木的魂魄。
慢慢地,隔着远远的距离窥探已不能满足他了。仗着自身是鬼,许游反正看不见他,便壮着胆子靠过去,离那渔夫越来越近,甚至起了恶作剧的少年心——

洛风轻手轻脚地靠近那坐在船边的渔郎,在他身边坐下,双腿曲起,手搭在膝。一歪头,青丝一荡,脸就这么凑过去了。箬笠之下,渔郎俊朗面容看得好生清楚,神清骨秀,见之忘俗。
他怔怔地对着那张脸,都离得这么近了,渔郎却没发现他,照样神情专注地凝望江水之中钩沉之处。
忽而有了捉弄的心情,洛风一只手伸到那人眼前,五指张开晃了晃,再赶紧收回手。如预料般,渔郎什么也没察觉,全然不知有只鬼正在逗他。于是鬼的嘴边抿起小小得意的笑,如漆的眼眸里有星点亮。

这个游戏好玩吗?很快就不好玩了。不管你脸离他有多近,手在他跟前摇几次,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他根本看不见你。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曾有个爱喝酒的少年年纪轻轻便溺死在这江里,不知道他一句无心之语将你自深深水底唤醒,你喝了他的酒,对他有了好奇心,逐渐发展成在意——
你眼下就坐在他旁边,胳膊挨着胳膊,肩碰着肩。
他却一无所觉。
白衣少年望着渔郎沉静的侧颜,心沉沉一恸:
我已注定是鬼,被缚于此,永无天日,明知人鬼殊途,鸿沟不可跨越,却还是有了不该有的贪念——
我想让他看见我。
想听他说话,也想对他说话,独饮的酒,我跟他都喝得够多了,也该去品一品……
共饮是什么味道。


第一天开拍,日落后即收工。
长时间的专注和紧绷,一旦得以放松,疲倦感随即上涌。先去卸妆换衣服,回客栈洗了个澡,一身清爽了,再下楼吃晚餐。
裴元坐在前厅大堂一角的木头方桌边,渔郎装扮一去,换回日常便服。
洛风走到他对面坐下,注意到他T恤前胸印的行书:“‘我为医者’?”
手里调羹放下,裴元低头看向胸口:“师父给的,叫我记住本心不负。”
年轻人拿起竖立在筷筒后的菜单,看一眼桌面唯一一碗清水馄饨:“你就只吃这个啊?”
“没什么胃口。”
洛风抬眸看看他,叫来服务生点了菜单上的几样,等交代完了,一转脸:“大夫要是先饿倒了,还谈什么本心。”
桌上茶盘倒扣的茶杯翻正过来两只,从铜壶里倒出两杯热茶。他往对面推过去一杯:“等下不许剩。”
调羹搅了搅馄饨,少年淡然的面上倏地现出笑意来:“哎,洛老师,请教你一个问题。”
这种称呼……八成又要挖个坑给他跳。
洛风抿了口茶,声音冷静:“你说。”
“拍戏的时候万一很想笑,怎么才能憋得住?”
越听越像个坑,洛风放下茶杯,眉心一蹙:“哪里好笑了?”
对面的少年左眉一低,头一偏,手往他这伸来,指头张开晃了晃,唇角上扬:“许游还没见过六郎,可我都认识你了。你什么举动,我看得一清二楚,憋笑好难。”
洛老师作为一名优秀的表演系学生,专业人士,理应给出专业的意见——
“习惯就好了。”
裴元闻言呵了声:“脸凑这么近挨着我看,你还要我习惯?”冷不丁,他欠起身来,手按桌面人倾向前,一双眼不偏不倚牢牢锁住对方视线,深邃眸光一路向人眼中探。
被看的人招架不住了,别开脸:“噗……”
看的人也笑了,收回手,往后坐了回去:“看吧,你也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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